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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頁     於晴

  她還想留下來啊……雙臂隱隱發熱,是咒文開始起作用了?到最後,她還是失敗了嗎?她不是這身體原本的主人,她本來就是侵佔,可是,可是……

  能不能趁這時候讓她回她本來的身體?她不想死於非命,她還有很多渴望想要滿足,她……

  自雙臂持續發熱之後,她發現她沒有那麼輕盈,慢慢地又降落下來。遠方持送來樂音,她聽不真切,只知是樂師染的「有女同車」。

  有女同車啊……雖然她並非顏如舜華,這一年她想她過得很值得,認識許多人,自白起的庇護下走出,開始學習庇護他人;她也終於懂得什麼是男女間的喜歡,尉遲哥……她很惋惜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再去成長,讓自己成為尉遲哥的另一片簷,讓他偶爾也能喘息,放下肩上的重擔……

  朦朧的意識裡,她察覺自己似乎不穩地落在棉絮上,細細麻麻的綠色枝葉將她纏了住,隨即枝葉四面八方迅速鋪攤開來。

  「舜華?舜華……她的右臂怎了?誰下的手?」是尉遲哥隱怒的聲音。

  「……是連璧拿刀劃的。奴婢們要阻止,但他……他不停割著當家右臂,血流如注都不肯罷手……」

  舜華沒有辦法細細將每一句聽清,她忙著站穩,想抓住朝她展來的枝梢,但每每她穩住一陣後,枝梢又自她手中消失。她身子又浮起,足邊枝葉輪番攀纏住她,不讓她脫離太遠。

  「當家,戚大少去弔祭了。」這是英的聲音,不知他會不會為她的垂死感慨一番,至少他不必再寫《京城四季》了,每每他寫,都在吹捧尉遲哥。

  「戚遇明麼?」那聲音,有些累。

  尉遲哥,尉遲哥,她對不起他!

  「當家,是不是……咱們也要……」

  「戚遇明是多此一舉。絮氏舜華雖被白起看中,卻是皇室忌諱的人,依規矩,名門富戶當家不必去弔祭,他已是多餘,我再親自去,怕有人連絮氏舜華的屍體都要對付了。你跟連璧分別去上柱香,什麼話也不用多說。繼續差人混在裡頭注意棺木動靜,若然棺木裡有……不論發生什麼事,照稟不誤。」

  「是。那……當家不問白少與柳家小姐的婚事麼?」名門富戶間各自注意其動態,是必要的啊,尤其白家將與柳家合親,這算大事。

  「什麼?」尉遲恭應了一聲,順著問:「婚事如何?」

  「延了。家有喪事,三年不論婚嫁,這算北塘習俗。柳家希望白少將絮氏當一般食客給葬了,白少拒絕,堅持絮氏與白姓相當,婚事暫緩無期……」英輕聲道:「我跟柳家的下人打聽過。柳家老爺為此事發火,三年後柳小姐已超齡,要是白少不肯將絮氏當一般食客葬了,那婚事免談。」

  「是麼?這樁婚事要散了。」他聲音裡並沒有多餘的喜悅。

  舜華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尉遲恭又道:

  「等連璧回來後,叫他跟崔家伶人收拾收拾。你吩咐下去,要是我不在時,崔當家醒來,叫照顧她的人說一句『絮氏舜華死了』,她若眼露喜色,叫連璧他們馬上離開京城;若她回『絮氏舜華還沒死』,那……一切照舊。」

  英一臉疑惑,仍是承下。

  對不起,謝謝你,尉遲哥,舜華心裡感激,知他在履行那句「誰先走,另一個人就負責善後」的承諾。對不起,對不起……

  陸陸續續,她聽見許多人在說話,其中有蚩留的,尉遲哥居然把神官帶入崔府,這真是膽大妄為了。她隱約聽見蚩留的無能為力,尉遲哥的默不作聲。

  緊跟著,她無法再聆聽週遭發生的一切。愈至後面,她愈是驚險,好幾次整個人輕飄飄騰至空中,眼見一切禁錮就要鬆開,僅僅只有一枝條拼了命的探出,攀住她的足踝。自上往下看,一片細細麻麻的枝葉,如當日蚩留給她看的咒文,不,簡直是一模一樣。

  這些枝葉想盡辦法纏住她,這些咒文……不是為崔舜華,是為她而生嗎?

  好像有人吻上她的眉間,睡倒在她身側,她看不見,但明白那人是誰。她滿心酸澀,使力地抓住那枝條,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就在她鍥而不捨重複同樣的舉止時,忽地,大量枝葉猛地攀前吞食她,將她用力壓在它們之下,緊跟著,她穩了,再次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再也不見那些咒文似的串串枝葉。

  「當家。」這一次她很清楚地聽見門外有人在細微的樂音裡輕喊。樂師染還在彈?

  她的右邊有人起身,她確切地聞到了他的氣味……不怎麼好聞。或者,裡頭還有自己的味道。

  「進來吧,怎了?」尉遲恭疲累地問。

  英進門後,低聲道:「今晚,白少把絮氏舜華的屍首燒了。」

  「燒了?」尉遲恭迅速抬眼。「怎麼回事?」

  「英也不懂,就在晚上,白少忽然燒了她的屍首,將她的骨灰暫置白府裡,擇日與她爹共葬。」

  尉遲恭尋思片刻,問道:「那日你去上香,可注意到什麼了?」

  「聽說我去前,有靈堂也有棺木,但絮氏舜華的屍體一直留在她閨房裡,白少不許人將她搬動。我私下問人後才知她死後,白少沒有出過那扇門,就連柳家差人來,他也是在那間屍體房內回著話,直到戚大少去時,他才出來見客。那天晚上後,聽說服侍絮氏舜華的婢女被白少親手打殘,轉賣出去了。」

  尉遲恭想起那叫七兒的婢女。她是個機靈人,卻不能算是一個好婢女,太容易被收買,他心裡已知那婢女的下場,不問她轉賣至何方,只問:

  「你去時,白起在靈堂前麼?」

  「在,神色正常,沒有異樣。如果有人說,這是一對生疏的兄妹,英也不會意外。而且白起傍晚回復柳家,絮氏是他妹妹,斷然不可能將她依一般食客之禮葬去。白家在北塘落地生根,他是第一代,尚未有白氏祠堂,也未有白氏家墓,將來他打算將絮氏父女移入白氏祠堂裡,故不得以陌生人的葬法去葬她。但,他對柳家小姐情意深重,實在無法斷絕與柳家合親,因此選擇折中之法,將絮氏舜華屍身火燒,暫掩喪事,以最快的吉日將柳小姐迎過門,再擇日將絮氏與其父合葬。」

  尉遲恭聞言,眉間微皺。現今四國皆以土葬為主,少有火葬方式,在北塘婚喪相撞,多半不是三年後再談,就是將屍身暫且遁去故作無喪,所謂遁,就是讓死氣自府裡消除,死氣來自屍體,是以燒屍是最快方法。但,北塘觀念燒屍不留全屍是大不德之事,將來是要雙倍還給死者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因而小富家之上,從不做這種事。

  白起在寵愛舜華的情況下,居然做出這種事……

  他回頭看床上昏迷的人兒,輕輕碰著她毫無血色的唇、沒有進食下的削瘦臉蛋。他心不在焉地問:「柳家怎麼回?」

  「白少此番作法雖大壞名聲,但柳家十分滿意他對婚事的看重,雙方敲定在一個月內成親,今晚燒屍之後,已經開始拆靈堂了。」

  「……是麼?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小少爺們今日都平安,蚩留大人也捎短信報平安了。」

  「嗯,我知道了。」

  等英掩上門後,尉遲恭和衣倒在她身邊。他目前沒辦法分神去推敲,白起在那幅戲水圖傾注的感情不是假的,會燒屍定有原因。

  若是他……若是他,斷然不捨燒屍,就算明知舜華借他人之身活著,他也會尋處風水好地將她身子小心葬起。他心頭微地沉重,看向身邊的人兒一會兒,小心將她摟入懷裡,讓她整個身子枕在他的身體上。

  他沒有料到白起會燒屍。當務之急,他先救舜華要緊……他本以為白起會做足日子才讓她送葬,哪知……哪知……

  若然懷裡的人兒醒來不是舜華,他該怎麼辦?除非私下挖絮氏之墳,否則他根本沒有任何名義得到絮氏的骨灰。

  思及此,他如墜冰窖,彷彿回到那一陣心如刀割的日子。每一天張開眼,恐懼今日還會看見誰的屍身,但他是當家,再悲痛也得主持大局。

  他是當家,再疼也得主持大局,所以,舜華要是真的……許多事還等著他。他是尉遲家的當家,不可能再持續守護她的日子……幾天了呢?他思緒微鈍,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今日是第十天。

  等明天……再多等一天,不,再多等兩天……他得恢復正常的日子。他拉過外袍緊緊將她包著,偷隱隱痛著,試著讓自己入睡。

  一具、兩具、三具……

  他慢慢地走過棺木,送著他們的最後一程,來到最後一個,他腳步猛然停頓。最後一個……只有六具,怎會出現第七具?恍惚的意識知道棺木裡是名女子,心裡極為排斥上前看個究竟。

  是伊人,他想。棺木裡的是伊人,他不會太悲傷,這正是他看中伊人的原因,少年連連失去至親,他已經受夠,所有的悲傷都在那一回用光了,所以,夠了。是伊人,他不必上前看,也知道是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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