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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蔡小雀

  老牛車慢慢踱過石板路,婦人們摟著裝得滿滿的洗衣盆,嘻嘻哈哈地自溪畔走回家。

  好一派優閒的農家生活。

  繡月羨慕地看著他們,好艷羨他們這樣單純、樸實又滿足的生活著,每個人都被陽光曬得黑黑壯壯的,氣色好得不得了。

  她不自覺漾起了一朵笑,卻突然一陣猛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她緊緊摀住嘴巴,試圖抑住那不斷竄流在胸口喉頭間的劇烈咳聲。「咳咳咳……」

  「李姑娘,你怎麼了?」老魯聽到模糊的咳嗽聲,訝然回頭,關心問道。

  「我……咳咳咳……只是嗆到……」她勉強擠出聲音,小手緊緊捂著胸口,不想太大驚小怪。「咳咳咳……」

  昨兒個只是覺得臉發熱,打了幾個噴嚏,沒想到今早起來就鼻塞頭重……可惡!莫不是又要生病了吧?

  她心下一陣慌張。

  「原來是這樣。」老魯稍微安心了。「待會兒我們先進客棧跟掌櫃要杯涼涼的冷茶,只要一咕嚕喝下去,馬上就會好的。」

  「謝謝……」繡月扶著突突劇痛的額角,虛弱地靠在馬車窗口,另一隻手摸索著包袱,自裡頭找出了一瓶子止咳化痰的藥。「咳咳咳……我沒事的……」

  真的沒事嗎?

  她暈眩又沉重的頭像有千支燒紅了的繡花針紛紛戳剌著,渾身忽冷忽熱,整個人雖然好好坐在車子裡,卻飄忽無力得彷若置身在波濤翻湧的大海中。

  繡月緊咬著下唇,強自忍住一陣又一陣襲來的顫抖感。

  不,老天爺,求求禰,千萬不要讓我在這個時候又病了!

  她才剛剛開始自由的旅程,才剛剛窺見這個花花世界一眼而已,她不想現在就病倒,然後被蕭縱橫理所當然地帶回宮,所以絕對不能讓他發現。

  就在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間,馬車停了。

  繡月自戰慄和頭暈耳熱中驚醒,重重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記。

  「李繡月,你要保持清醒!」可腿上傳來的尖銳劇痛卻差點令她慘叫出聲。

  她痛到齜牙咧嘴,眼淚都快掉出來;哎喲喂呀,下回記得擰輕一點。

  雖然她人是病著的,可肉也不是死的呀!

  「李姑娘,我們到『旺來客棧』了。」老魯慇勤快樂地嚷道。「這『旺來客棧』可是我換帖兄弟的表哥他大姑媽的二舅子開的,又便宜又好住,每回我要是經過,一定都會在這兒落腳。」

  「好。」她咬著牙,拖著大包袱,勉強掀開簾子,擠出一朵笑。

  老魯替她掀著簾子,等待她下車。

  繡月渾身無力,手腳並用慢慢爬下來,卻在腳尖碰觸到地面的剎那,險些一個踉蹌摔倒。

  「哎呀,當心!」老魯驚呼一聲,來不及扶。

  就在繡月以為自己會摔得淒慘無比的當兒,她的身子被一雙強壯的手臂穩穩撐住。

  她驚愕地抬頭,恰巧望入蕭縱橫那雙深邃如子夜的黑眸裡,只見一抹擔憂稍縱即逝。

  他……擔心她嗎?

  繡月不知怎地,心兒卜通卜通狂跳了起來,瞬間忘了腦袋的暈眩沉重、全身冷熱交集的難受感。

  他的手大而暖,雙臂的力量彷彿可以輕易撐起一片天空。

  蕭縱橫注視著她癡然的眼神和緋紅的臉頰,胸口莫名鼓噪了一瞬,隨即迅速抑下脫韁的異樣感覺,扶她站穩了身子後,雙手立時放開了她。

  「當心。」他只簡單道。

  她急急低首斂眉,藏住了那不明所以然的心慌悸動。

  不就是扶了她一把嗎?這有什麼值得害羞慌亂的?

  要記住,他不過是她皇家的一員將軍罷了,而且他還是來抓她回宮的。

  糟了,要是他發現她開始生病,他就會馬上帶她回宮了!

  「誰要你雞婆啊?下次再亂碰我,我就砍下你的腦袋當球踢!」她心下一驚,想也不想地凶他。「還有,離我遠一點,三步……不,是十步遠!」

  蕭縱橫眼底那抹溫柔乍然消失,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緩緩退回到駿馬身旁。

  繡月有些心慌失落地、怔怔地看著他。

  他退後不止十步遠了……

  老魯看了看恩公,再看了看貴客,一時迷惑又尷尬,只得訕訕然道:「呃,大家不都是一道的嗎?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老魯叔,我們進去。」繡月勉強撐著虛軟的身子和黯然的心,深吸了一口氣,昂然地抬高下巴,優雅尊貴地率先走進客棧。

  「啊?」老魯更加不好意思地看了蕭縱橫一眼,對繡月陪笑道:「一起進去、一起進去。」

  如果是在平時,繡月早被他的模樣逗笑了,可是此刻她頭暈、頭痛、心悸、心慌,只想著趕緊癱倒在床上,把自己埋在被子裡,然後睡上一個長長的覺,等醒來之後,什麼混亂的心情,什麼酸甜苦辣的滋味全沒了——這就是她十八年來慣於對抗病痛纏身的絕招。

  強忍著不讓虛軟欲癱的雙腿拆了她的台,繡月腰桿挺得直直的,在進入客棧後,神情高傲地對店小二道:「住店,兩間上房,一間我住,一間給我後頭的那個老人家。」

  「客倌……」店小二看著和老人家並肩走入的高大男人,不禁愣了一愣。「呃……」

  他們還來不及反應,繡月便搶先道:「那個一臉橫眉豎目的傢伙跟我們不同道的。」

  蕭縱橫面無表情。

  「哦……」店小二瞧瞧這個,再瞅瞅那個,最後陪笑對著蕭縱橫道:「那請問客倌您幾位?」

  老魯真是沒見過這麼不懂得察言觀色的二愣子,忙伸臂攬著店小二的肩,「來來來,情況是這樣的,讓我慢慢跟你說……」

  繡月和蕭縱橫彼此目光漠然地交錯了一眼,然後一個往座位方向去,一個往樓梯方向走,各自分隔一方。

  她在生氣。

  他更生氣自己為何因為她的生氣而生氣。

  第六章

  繡月蜷縮在青花被裡頻頻顫抖,又寒又熱兩股勢力在她體內交戰,痛楚纏緊她身上每一個部位。

  離宮第五日,她果然又病了。

  是因為昨夜受驚著涼的緣故?還是出宮來水土不服的關係?她已經不想再去細究病因。

  因為在大內御藥房裡,有關她病因的卷宗報告早已堆至屋頂,還一直堆堆堆到外頭走廊下滿滿都是。

  病因病名林林總總,但最後總歸一句話——她就是個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病秧子、藥灌子。

  「好痛……」她小臉冷汗涔涔,連呻吟都衰弱無力。「嬌嬌……我好痛……」

  她已經被病痛支使得迷迷糊糊了,還以為自己身在寢宮,貼身婢子們正四處討救兵,出盡法寶幫忙她解脫這渾身上下如墜冰山又如陷火爐的劇痛感。

  叩叩!門板被輕敲了兩下。

  「姑娘,您可以下樓用飯了。」店小二喊道。

  她想說話,她想掙扎起身,卻怎麼也無法撐得動身子。

  「姑娘?姑娘?」店小二疑惑地喊著。

  該不會是睡著了吧?

  店小二撓了撓頭,只得退下。

  繡月痛苦地揪緊了衣襟,發抖著想去拿擱在花几上的包袱,裡頭有一瓶子毒藥。

  她不是要吞毒自殺,而是這味揉合了鶴頂紅與七味鐵線草的毒藥,是艷青嫂嫂專門為她調配的,以毒攻毒的奇藥。

  只是這瓶藥絕對不能亂吃,除了在她體內寒毒發作得異常嚴重,或是病重到只剩一口氣的危急之時才能飲用。

  而且飲盡之後,她會彷如萬蟲嚙身、萬箭穿心般痛不欲生,會痛得在地上打滾、嘔吐,冷汗淋漓,直到驅淨週身毒素,這才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這瓶藥能夠徹底治好她,但也可能會害死她。

  倘若氣衰體弱的她捱不住那比死還痛苦的驅毒過程,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有可能一縷芳魂歸離恨天。

  所以非到最後關頭,她絕對不能夠放手一搏。

  因為不是生,便是死。

  繡月帶出這瓶藥只是以防萬一,可沒想到今日真的必須面臨這個生死決斷的關卡了。

  只要能解脫所有痛苦,只要能停止這一切,無論後果是生是死她都顧不得了。

  她死命地挪動著身子,小手伸得長長的,顫抖著想要去抓來包袱,可是一陣劇烈的錐刺痛楚再度襲來,她縮回手,緊緊地環抱著自己,想要制止那一波又一波致命的痛苦。

  「公主?」

  就在繡月痛得連一頭撞死的力氣都沒有的悲慘時刻,蕭縱橫冷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對她而言不啻是鈞天仙樂,救命綸音。

  「我……」她想求救,可是緊縮的喉頭完全擠不出聲音來。

  一陣悲苦的絕望爬上她心頭。

  他一定會像那個店小二一樣,喊了兩聲就以為她睡著,掉頭就走了。

  難道她今日真要死在這個才只瞧了一眼的小鎮客棧裡嗎?

  她還沒見到杭州的西湖,也還沒見到蘇州的太湖、揚州的瘦西湖,還有大漢黃沙漫天的壯闊,以及大理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的繽紛美景……她不想死。

  她甚至……甚至還沒有跟蕭縱橫說……其實她不是生他的氣,她只是不知道該拿自己騷亂悸動的心思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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