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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凌淑芬

  那個傲性的符揚才不會說這種話,所以她相信這句話只是夢境的一部分而已,讓成萸覺得心慌的是,夢中的她含淚大叫:不是的,符揚,我──

  然後便醒了……

  醒來之後,出了一身冷汗。夢中的自己想說什麼呢?

  不是的,符揚,我──?

  我什麼?

  成萸輕歎一聲,揉著額角。本來以為自己擺脫了過去沉枷,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活。這次重逢,卻掀起太多的記憶,太久遠的心情。

  或許她不是擺脫了任何事,她只是把它們推到一個角落,上了鎖,不再去想,便當一些複雜的情緒已不再存在……

  叮鈴叮鈴,門上的風鈴響起,那個才出現兩周就把她平靜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男人走了進來。

  在咖啡桌上畫圖的小戴倫,一見情敵出現,立刻戒備起來。

  「快兩點了,該走了吧?」符揚直勾勾盯著她,眼裡根本沒有那個三尺小人兒。

  「老闆娘還沒回來,我再等她一下。」

  男人那意氣昂藏的樣模,帶給她一陣莫名地意亂。

  繡品墊布的那個案子,最後做了一點更動。符揚一個完整的作品包括有著刻印的雕像本身,以及一張以高級印泥和宣紙印出來、經符揚親手落款的印畫一份。少了其中一部分都會減損收藏品的價值。這次符大師做出了裁示,他想以純白絲綢取代以往打印的宣紙,絲綢邊緣便以手工刺繡綴上同色系的淡雅花紋。屆時展出時,會將打印好的絲綢裱框,隨著雕刻物一起展出販售。而那些幅印樣用的繡花絲綢,自然是她的工作了。

  所有人都對符揚這次的改變大表讚賞,認為此舉將容易引出作品的身價,成萸心中卻有著淡淡的不安。

  原本她只是個不相干的繡花人,在旁邊陪襯即可,現在卻要伴著他的作品一起推向全世界。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與符揚「攜手合作」的一天,從來他都是個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她只是背後不重要的角色。這廂和國際名家合作的驚喜感固然有,卻也覺得好像和他越發糾纏不清了。

  成萸抑回一聲歎息,到咖啡桌旁陪戴倫畫圖說故事。

  符揚看她溫柔可親地陪著小鬼頭的樣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妳的責任是當店員,又不是當保母,幹嘛每天花這麼多時間陪這小鬼!妳不是不喜歡小孩嗎?」他的長腿勾來一張椅子,椅背朝前跨坐下來。

  「我從來沒有不喜歡小孩過。」她和顏悅色地說,眼眸仍望著戴倫。「而且紫綬同意我每天提早幾個小時離開,好回去趕你的案子;天底下到哪裡找這種好老闆?我偶爾幫她帶一下戴倫,也是應該的。」

  是了。她沒說過她不喜歡小孩,她只說過不想生小孩──他的小孩。符揚一想到這點,心情更惡劣。

  正好這時有客人,成萸起身去招呼,大小男人在咖啡桌前對立,虎視耽耽。

  「臭小鬼!你要是識相一點,少纏著我的女人,聽到沒有?」符揚忍不住先低聲開炮。

  「姨不是你的,姨是我的。」小戴倫毫不相讓。

  欠揍!符揚長手一拎,就把他拎在半空中,還站起來用力晃兩下。

  「你再得意啊!身高不到三尺的小鬼還敢跟我搶人,活得不耐煩了你!」

  「姨──」戴倫猛然提高童音大叫。

  成萸立刻回過頭。

  符揚火速將他抱進懷裡,兩個男人同時擠出笑容看她,一副很友好的樣子。

  成萸莫名其妙地看兩人一眼,繼續去招呼客人。

  「你不要以為我制不了你,連你老頭子見了我都要敬畏三分。等我打通電話給他,你看你以後還能不能來你娘店裡!」符揚氣得牙癢癢。

  「你『手滑』!」小傢伙對著他鼻子指責。

  「什麼?」

  「媽咪說爹地『腳滑』。如果爹地『腳滑』,你就是『手滑』。」戴倫不知道狡猾是什麼意思,看媽咪那天念爹地的樣子一臉不高興,可是爹地卻一臉笑嘻嘻的,他猜想「腳滑」應該是說對方不好的意思。那手滑一定比腳滑更壞!

  符揚腦袋一轉,嘿嘿詭笑兩聲。

  「你說得對,我的手確實很滑。不幸得很,你正好就在我手上。」他又拎著戴倫後領,準備把他「滑」到牆上的衣架勾住。

  「姨──」一聲大叫。

  成萸立刻回頭。

  符揚的動作僵住。

  「符揚,你想做什麼?」成萸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手上的小人、牆上的掛鉤三者之間,越來越不善。

  「咳!沒有,我跟他玩而已。」他輕咳一聲,把小孩再收回懷裡。

  「他『手滑』啦!」戴倫大聲指控。

  「對啊,手滑手滑。」這個死小鬼!「你總有一天有落單的時候。」

  大人威脅,小鬼也不怕他,兩個人用眼神再度幹上了。

  「符揚,你這麼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小孩子鬧彆扭。」成萸雙手盤起,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哼,他是章柏言的兒子,將來長大了只會跟他老子一樣陰險,妳別以為他會變成什麼好東西!」

  「你說爹地壞話你壞人!」小戴倫氣得跳腳。

  成萸歎了口氣。「算了,我看你還是先離開好了,不用特地來接我,待會兒我自己叫車回去。」

  「……我只是散步順道繞過來的,誰又是特地來接妳的?妳以為我時間太多啊?」

  「本來就是!」戴倫其實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不過想跟他唱反調而已。

  「可惡你這個臭小鬼,你比你老子更陰險!」符揚變臉!

  「符揚!」

  又叮鈴一陣鈴響,這間店的頭家終於回來了。

  成萸如釋重負。她一個人實在很難顧到兩個。

  「回來得正好,妳兒子還妳。」符揚臭著臉,把小鬼往他娘懷裡一塞,然後拉著成萸往外走,也不管人家客人招呼到一半。

  「符揚!我的包包還沒拿!」成萸用力搖動他的手。

  符揚又臭著臉進門拿了包包就走,活像人家不是放他後面那女人的假,是欠了他幾百萬。

  成萸真是拿他的蠻橫沒辦法。

  她想起夢中的她該說什麼話了。她八成是想講:不是的,符揚,我先被你氣死了!

  回到符揚的公寓,他仍愀然不樂,兩人吃過遲來的午餐,符揚準備到頂樓的工作室,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會下樓。

  「符揚……」

  他臨出門前,成萸輕聲喚住他。

  符揚回頭。

  成萸遲疑片刻,終於說:「早上房東太太打電話到店裡去,房子已經修好了,我隨時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離開……」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絕。

  彷彿早料到他的阻撓,成萸捺下性子,以講理的口氣說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於情於理都沒有繼續打擾的道理。」

  「妳不怕那個什麼荷西的又找上門?」

  「他已經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闖民宅和恐嚇,而且荷西其實不算壞,他只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個輕罪出來,以後也會收斂的。」

  「不行。」他仍然說。

  成萸俏然凝立片刻。

  「符揚,我覺得我離開比較好。」半晌,她又開口。

  「還是不行。」符揚冷冷地說:「關於底圖要配什麼樣的花邊或圖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妳住在這裡,對我比較方便。」

  過去兩周,他確實一想到什麼特殊的圖案,就會隨手畫下來,然後要她照著繡在絲綢一角,可是成萸卻覺得這並不是理由。

  「如果要溝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號碼,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的作息不穩定,總之妳住在這裡對我最方便!」他的態度越來越強硬。

  「符揚,如果今天接下繡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還會要求那人要住下來嗎?」成萸終於點明。

  符揚揚了下眉,毫無表情的俊顏,慢慢地浮上一層譏誚。

  「慢著,妳不會以為我強留妳下來,是為了什麼舊情難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聲,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妳別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符揚也不是死纏爛打的渾人!我說留妳下來對我比較方便,自然就是為了我自己!等妳把所有繡品全部完成,即使妳想賴下來,我還懶得留客。這個工作妳如果接得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大可去找費歐娜談清楚,看妳先繡好了多少件,我把錢結清給妳也就是了,紐約也不是沒有其它人知道如何刺繡,我勸妳還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搶白得面紅耳赤,話都說不出來。

  符揚說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話如寒冬凍雨,兜頭澆了她一身冰,從此刻才真正從「符揚」的角度來看事情。

  之前遇著他,她只想著避開,全然不願深思那種急著閃避的心態下藏著什麼。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再受囿於五年前,那麼符揚之於她,應該如過路人一樣,她又有什麼好閃避的呢?

  就算符揚在急難中收容她好了,雖然她不知道符揚那天打電話給她的目的是什麼,不過他終究是在電話裡聽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趕過來也發現狀況不假,如果今天換符瑤、成渤,或任何童年舊友,符揚都會提出暫時收留對方安排,不限定只是對她而已。為什麼她就一相情願地認定,符揚是出於舊情難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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