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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我問她:「先生呢?」

  「沒有回來。」

  我頹然坐下,「給我倒一杯橘子水。」

  我累得筋疲力盡。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

  一面孔的殘級。

  傍晚時醒來,照一照鏡子,嚇一跳:這個女人,這麼憔悴,到底是誰?

  不多久之前,我還是花一般的人。

  我問:「先生呢?先生回來過沒有?」

  「回來換過衣服,又出去了。」

  「回來吃晚飯呀?」

  「有應酬,不回來了。」

  「有沒有說幾點鐘回來?」

  「叫你不要等他。」

  我已經多久沒見過他了,每天上午十一時回來換衣服,換了衣服就回公司,然後便在外頭直落,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

  即使在換衣服的時候碰見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要不就互相諷刺幾句,我們已經完全吵不起來了。

  我們夫妻的關係,就會這樣繼續下去?

  我不能想像。

  我同女傭說:「我出去洗頭。」

  非得修飾自己。我做了按摩洗了頭,吃一頓飯,回到家,看看自己又彷彿恢復了水準,有陽光的時候永不屬我。

  我斟了酒,看一回兒電視,電話鈴響了。

  我去接聽,是一個陌生女人,「哈…………。」她像個女巫般笑。

  「你是誰?」我問:「你是誰?」

  「你的丈夫不愛你了,他天天不回家,你為什麼不同他離婚?」

  我怔住,這是誰?

  「你真賤,男人不要你了,還死賴在他家中,你是個寄生蟲,即使被人踩在你頭上,即使男人作賤你,你還是不敢動!」

  我啪一聲放下話筒。

  我氣得混身發抖。

  電話鈴又響,我不去理它,斟了一大杯酒喝個清光。

  電話鈴還是啊蚌不停,我憤怒地去接聽。

  「你是什麼人?」我問她。

  那個女人還是狂笑,我只好待她笑得累了才開口。

  我說:「我不會離婚,我不會如你所願,無論你如何看不起我,你仍然是我丈夫的情婦,沒有名沒有份,在這個社會中,妻子與野女人有什麼分別,自有定論。如果你願意做我丈夫的妾侍,你可以向我叩一個頭,叫我一聲太太,我不會離婚,你不用再笑了,我看你已經發了瘋了!」我掛上電話。

  我將電話機的插頭拔了出來,以圖安靜。

  怪誰呢?

  怪自己、怪丈夫,也怪不到其他的女人。

  我喝完滿滿一杯烈酒,換上我認為是最得意的一件晚服,開門出去。

  女傭追上來,「太太,這麼晚了,你不休息,還跑到什麼地方去?」

  我苦笑,「我睡不著,吃不下,我要出去走走。」

  我開了自己的小轎車,下意識,又來到白天鵝酒吧。

  進去喝一杯東西,散散心。

  我已經有五分醉。

  「嗨!」有人同我打招呼。

  我像是看見老朋友一般,「大作家,尊尼,你好嗎?」

  他笑了,在我跟前坐下。

  「你又來了,」他說:「在這裡,你可以見到你要見的人,你不會覺得寂寞,來慣了,  每到這個時候,你便會蠢蠢欲動,身不由主,是不是?」

  我只好點點頭。

  「人畢竟是群居動物,在這裡,沒有太多的假話。」

  我向他笑笑。

  「昨天,你同那比利週一起離開,玩得開不開心?」他很神秘的說。

  「比利周,誰是比利周?」我茫然。

  昨天那男孩子叫比利周?

  「你真糊塗。」尊尼埋怨,「怎麼,今天又約了他?」

  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是來等他的,我只想走出那個不像家的家,躲開我的煩惱,躲開那些女人打進來的瘋狂電話。

  如果能夠見到他,當然更好,但我不會笨到要等他。

  尊尼要是肯與我說話,已經足夠。

  「你呢,你也等他?」我問得很調皮。

  尊尼的面孔漲紅了。

  「告訴我,你寫些什麼題材?」

  「如果你願意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可以寫出來。」

  我笑,「我沒有故事。」

  「每個人都有故事。」

  「就是我特別單調,沒有什麼值得寫。」

  「你同比利周──」

  「我們只喝過一杯咖啡。」

  「他今天會再來。」尊尼肯定的說。

  我乾了杯,自覺很醉了,但非常舒服,伸一個懶腰,靠在椅子上。

  尊尼說:「你真是一個美人兒。」

  我掩住面孔笑。他沒有在我起床的時候看見我,現在當然不差,因為現在面孔上搽了成擔的粉。隨便在街上拉個女人來,化個濃妝,穿件名家設計的晚裝,還不都是銷魂的美人兒。

  我沒說什麼。

  我想天天到這裡來,在這裡人們尊重我,不比在家裡,丈夫踩我當是垃圾。

  「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珍惜得如珠如寶。」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我感動了再講:「謝謝你,尊尼,謝謝你。」

  〔有目共睹,何必謝?」他說。

  我覺得他很有真實感,這裡的人比外頭的人可愛一百倍。

  也許他們也只是在晚上可愛,白天他們也一樣要鬥爭.一樣也有敵人。

  這裡當然是完全與現實脫節的一個地方。

  「今天我請客。」我說。

  尊尼呼嘯:「今天莉莉請一個圈!」

  大家圍上來道謝,我覺得很興奮。

  幾時有人那麼重視過我?

  現在有那麼多人圍住我,跟我說話、陪我笑、一起歡呼、一起喝酒,我還要求些什麼?

  我與他們乾杯。

  「歡迎莉莉到白天鵝!」

  「歡迎成為我們一分子。」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回頭。

  「比利,」我有點高興,我像是與他相識已有二十年。

  「看上去你彷彿很高興。」

  「是,我是很高興。」

  「不再緊張?」他問:「不再怕我算計你?」

  我拍拍他的手,叫他包涵包涵。

  他坐在我旁邊,同我說:「在白天鵝,我們也有一套規則,你放心,盜亦有道,我們會對你很好。」

  我相信。

  有幾個女人向我投來艷羨的目光,我悠然自若。

  醉了,真的醉了!

  比利問我:「要不要出去喝咖啡?」

  我搖搖頭:「我情願在這裡坐。」

  「你今天是來等我的?」

  我相心一相心:「不是。」

  「不肯給我一點快樂?你這個女人。」

  「在這裡,誰也不愁得不到快樂。」我說。

  「是真的快樂嗎?」比利忽然問我。

  「不能計較大多了,得過且過。」我並不致於醉得不省人事。

  「我們出去走走,這裡大吵。」比利說。

  「我覺得這裡吵得可愛。」我不肯動。

  我與他來白天鵝各有目的,他是來選人,我是來趁熱鬧。

  「我有話同你說。」比利說。

  語氣已經是帶有命令氣氛,我很不悅,摔開他的手。

  他頓時惱怒了,「出去!」

  我抬起頭,「你說什麼?」

  「我叫你出去!」他顯然也喝了不少。

  我反唇相稽,「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又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他拉我起來,「我已經在你身上花了太多的時間。」

  大家靜下來,看著他把我拉離座位。

  我的酒醒了一半,睜大眼睛看牢這些一分鐘前還是友善的人。

  剛在危急的時候,有人過來說:「放開她。」

  比利周轉過頭去,「你又是誰?來管我的閒事!」

  「我是她的丈夫。」

  我一抬頭,驚喜交集,「學林!」真是他,真是我的丈夫。

  只聽得比利周冷笑一聲,「這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找妻子的丈夫,你別開玩笑了,我周比利看中的女人,有誰敢碰。」

  「學林!」

  「站在我身後。」學林說。

  比利周忽然向學林撲過去,被學林敏捷的避過,跟著乘勝追擊,兩記拳頭打上他的面孔,比利周的嘴角立刻滲出血來。他退到酒吧,喘息著要找武器,學林趁這個空檔,拉起我就走。

  我跟著奔出馬路,跳上車子,學林立刻開動引擎,連闖幾個紅燈。

  我喜極而泣:「學林。」

  他歎口氣,把我擁在懷中,「是我不好。」

  我說:「不,是我不好,你會原諒我嗎?」

  「我要求你的原諒才真。」

  我伏在他肩膀上飲泣。

  「那種地方,不是你去的?」

  我不出聲。

  「那個周比利,是那一區著名的淫媒,手下控制了好些女人。」學林說:「你以為他是什麼人?」

  我又打一個冷戰。

  「有許多女人被他拍下照片影片,不得不聽命於他,你以為那種地方有好人?」

  「你──你是怎麼及時趕到的?」

  「我聽人說你來過這裡,叫傭人盯牢你……就這麼簡單。」

  「你,你還關心我?」

  「我們到底是夫妻,即使分手,你墮落了,於我有什麼益處?」

  我靜下來。

  「我想我們也應該談談我們之間的關係了。」

  我頹然:「沒有得救了。」

  他點點頭:「我們還是分手的好,至少兩個人都可以開始新生活。」

  「我不要離婚。」

  「你願意這樣子沉倫到底?離了婚可以冷靜下來。」

  我搖搖頭:「我不甘心。」

  「我是為你好,離不離婚,對我來說,根本已經不重要,但是你的生活那麼頹喪,看在我眼內,非常難過。」

  「你還關心嗎?」

  「關心?我如不關心,就不會險些兒給那個周比利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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