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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他溫和的笑,「下班來輕鬆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邊?」

  「歡迎之至。」我喝了一點酒,活潑起來,用手撐著頭,微笑,「請坐。」

  法朗索娃說:「喂喂,這是我的位置。」

  「滾開,」我說:「別吵。」對陸說:「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們那裡外國人很多吧。」

  「簡直沒有中國人,只我一個。」我笑。

  陸說:「不過像我這樣的中國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倫多十三年了。」

  「那麼久?不過普通話還說得很好哇。」

  這時議斯過來拍拍我肩膀,「不是說頭痛嗎?」

  「去地獄。」我說。

  陸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國人,不必對他們好。」我懶洋洋的說。

  陸看看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論調。」

  「如果你像我這樣,天天受著洋氣,你也會學我。」

  「真的有那麼多氣受?」他笑。

  我凝視他,「你們這種頂尖專門人才是不會明白的,像我們這一行,任何人三個月就可以上手,人才過剩,老闆才不在乎誰去誰留,況且各人學歷又雜,學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學生,大學生又不喜歡學徒。」

  他點點頭。

  「不好意思,認識才三小時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話不妨說。」他幽默。

  忽然之間我很感動。

  沒有人關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間我有向他傾訴我的一生的衝動。

  三十歲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長過一本書,說不勝說,也無必要說,我忍下來。  「吃過飯沒有?」陸問。

  「沒有。」我盼望地看著他。

  「我們一起吃。」他站起來。

  議斯與法郎索娃,還有亞方素也在,都齊齊叫出來,「喂喂,顏,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說:「我與中國人去吃飯,請大家記得我也是中國人。」

  如果媽媽聽見,一定認為我放浪得離了譜。我也費事多講。

  到了餐館,酒意去了一半,有點窘,只好繼續喝酒遮醜。

  再下去我會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別喝了,明天還上班呢。」陸溫言的說。

  我放下了杯子。從來沒有人勸我不要喝,第二天頭痛是一回事,同事們至多抱著頭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覺得我會受不了,每個人都覺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該受得了。

  我感喟。

  他說:「我會在香港留下來。」

  「那很好,」我說:「你是反潮流的,現在大家都嚷著要走。」

  他說:「找到工作,就不想離開。」

  我一味點頭,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媽媽要是看見他,那才高興呢,準把他當乘龍快婿。這樣的華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飯,由他送我返家,這也是嶄新的經驗,通常我們在酒吧外分手,一聲呼嘯,便各散東西,哪有送到家這種事,不可能。

  送到門口,居然有點依依不捨,中國男人就是這點細心與含蓄,他雙手插在袋裡,等我開口。

  我說:「今天晚上很高興。」

  「我也是。」他說。

  我補上一句衷心話:「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我也是。」

  我笑。「再見。」

  「再見。」他說。

  我又補一句,「有機會,大家再見面。」

  「好的。」他擺擺手。

  那夜我雖然疲倦,但卻沒有入睡。

  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電視或武俠小說,把公司裡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痛痛快快人睡,然後第二天起來再捱。

  當下我想:那麼好的男人,永遠不再,不會有第二個了。他會不會約會我?

  我長歎一聲,唉。

  第二天眼睛怖滿紅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我有什麼奢望?什麼都沒有,但願地鐵有空位,但願日本人不要罵我,於願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惱還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說不出話來,心裡面覺得很悶。

  今早日本人遲回,我往往希望他遲到,最好遲到十二點才回來,下午吃完飯就不要再上班,也讓我們有個輕鬆的時間,做小職員往往就是這麼可憐。

  有什麼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還有什麼要求?

  女秘書來說:「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麼甜頭似的,大喜,像是釋囚,又像猴子除了緊紮箍。

  怎麼會這樣?心中有一陣空虛,原來與日本人斗也是一種娛樂兼寄托,這個人不上班,就亂成一團,不知何去何從。

  真是生成一條賤命。

  我伏在桌上太息。

  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因沒有他進進出出弄得同事們雞飛狗走,這個國際營立時安寧下來,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無聊地閱讀、聊天。

  印度人阿簡跟我說:「聽說你找到男朋友,而且是中國人?」

  我搖搖頭:「誰說的?」

  「亞方素、法朗索娃他們,說你對那中國人的態度完全不同,客氣與女性化得不得了。」

  我默然。有這種事?旁觀者清。

  阿簡說:「以你這種人才,顏回,為什麼不出去找一份工作?省得在這裡淨受氣。」

  「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淨受氣的,有薪水可支。」

  「我們有家累,沒法,走不動。」

  他太太是中國人,有兩個可愛的孩子,雪白雪白,並不似他。阿簡是幸福的,做死也有個大前提,不比我們這些女人,賺了來趕緊花掉,拚死命的賺,又拚死命的花,如果不做,時間又怎麼打發。

  花地瑪走過來,「跟顏回說些什麼..」

  「顏回心情不大好,你同她說說清楚。」

  花地瑪坐下點根煙,「心情為什麼不好?」

  我反問:「心情為什麼要好?」

  「為公為私?」花地瑪噴出一口煙,「為公為私都划不來。」

  「我是你,我也這樣說。」

  「為了日本人對你不好?他對每個人都這樣,你管他呢,他要壓你也壓不死你。」

  「壓得壞的。」我說。

  「這裡誰都不好過。」花地瑪說。

  我微笑:「大家都是百折不撓的人了。」

  「嫁了吧,中國男人對太太好,常常請傭人來服侍妻子,其餘的男人沒有這麼好。」

  「他會不會討厭我?」我問花地瑪。

  她睜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日本人?」

  我不響。

  「他討厭你有什麼關係?他愛上你才糟糕呢。」

  我苦笑。

  「找個男朋友是正經,去年一年嫁掉了施美美,還有瑪運達。莉茲生了個女兒,你知道嗎?」

  她還沒有結婚。

  「我不同,」她自嘲,「有幾個中國人肯娶印度人?還有,本地又有多少個印度人?」

  我不出聲。想想又是,比我們更難。

  「叫我回印度去嫁?開玩笑了。」她說。

  我看見她的香煙噴出來,噴得一辦公室都是,有時候覺得辦公室似只臭煙灰缸。

  我仍然不語。

  「下了班去喝一杯。」她慫恿我。

  「不去了。」我說:「想早些睡,天氣這麼冷,被窩真可愛。」

  「聽說你有中國男朋友?」

  我搖頭:「十劃都沒有一撇。」

  「別不高興,日本人的白眼,當伊是死的。」

  「不是他。」

  「又不是他?顏回,你說話越來越文。」花地瑪伸個懶腰:「這幾天才覺得自己老,你知道嗎?竟起不了身,想當年十多歲的時候,別說是熬夜,三天只睡兩個晚上,也閒事。」

  我也覺得精力大不如前。

  英國人紐卡素很少搭腔,但聞說,轉過頭來一笑。

  花地瑪反問:「笑什麼?能幫忙就幫忙,別叫顏回跟著日本人吃苦。」

  紐卡素舉手投降:「這是大老闆的主意,我哪裡曉得那麼多?咱們這些小豆子,跟你們一樣,聽人調派。」

  我說:「花地瑪,別亂代我求情,真的做不下去,可以不做,難道還會餓死不成?」

  花地瑪看我倔強得不領倩,便訕訕的說:「我開工了。」

  我就是不會打蛇隨棍上。

  我脾氣並不好,但偏偏不肯同人吵架。不是不會,而是不肯,誰也別想逼得我開口翻臉。怪來怪去,當然怪自家學藝不精,幹嘛跟這些販夫走卒在一起,日子久了,難免人家不把我當同類。

  我用一枝筆在紙上亂畫。

  日本人的秘書又過來,「山本有電話找你。」

  「嗯。」我去聽電話,這叫做遙遠控制。

  日本人在電話中大罵我,說我把統計數目抄錯,會累他受責。我去翻出底稿,果然錯了,心中懊惱,不能宣之於言,怎麼搞的,心思到什麼地方去了?多年工作,從未出過這種小錯,一向無瑕可擊,這是怎麼搞的?難道運數已絕?

  我說了數十聲「對不起」,倒是由衷的。

  平時絲毫不錯,他還雞蛋裡挑骨頭,如今手中有芝麻綠豆的證據,他能把我開除。這般諸多為難,是否叫我知難而退呢?

  掛了電話,我臉色更蒼白,伏在桌子上。

  電話鈴又響,我接。「是顏回?」

  哇!

  我頓時精神一振,好比美人被困鐵路軌上,遇超人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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