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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你喜歡他們,也是一種緣分。」 

  「我自己沒有外公,叫花瑪先生外公,份外親切。」 

  「那你是去對了,電傳照片中你曬得一臉通紅,當心皮膚損傷。」 

  「我不怕。」 

  常允珊歎口氣,「『我不怕』這三個字是少年人最愛用句子,阻止不了,你自己小心。」 

  「明白。」 

  母女停止對話。 

  這時老三過來叫小山:「外公請你也來。」 

  小山好奇,跟著他出去。 

  只見老花瑪在後園草地上擺了一張長桌,鋪上雪白檯布,桌子上放著三瓶葡萄酒。 

  「小山,過來試花瑪酒莊的新酒,請多賜教。」 

  小山受寵若驚,十分歡喜。「不敢當,不敢當。」 

  只見三瓶酒顏色完全不同,在陽光下煞是好看。 

  花瑪指著粉紅色瓶子說:「這是白色禪芬黛,我們試一試,鬆開,開瓶。」 

  老大手法熟練,開了瓶塞,把酒斟進杯子裡,那酒色像寶石般閃爍。 

  大家輕輕嘬一口,蕩漾杯子,嗅嗅酒香,又再喝一口。 

  「小山,請給點意見。」 

  小山一本正經,像品酒專家似說:「新鮮、活潑,有橡木味,含杏子香,及梨子清新,最適合配奶油汁雞類主食,感恩節喝它最好。」 

  老花瑪聽了樂得大笑,立刻說,「聽聽,這孩子多麼識貨。」 

  老三朝小山夾夾眼。 

  他們的外婆也出來了。 

  「喝口水,清清口腔,再試花瑪酒莊的鎮山之寶。」 

  小山見那是一瓶琥珀色的梅洛。 

  「我們每年只產一萬箱梅洛,得過卑詩省比賽第一名獎,遠近弛名。」 

  「用何種葡萄?」 

  「園內種植十種葡萄,包括阿基利亞——那是一種大顆匈牙利級葡萄。」 

  老三笑,「小山問與答均頭頭是道。」 

  外婆說:「你們要加油啊。」 

  老大斟出梅洛酒。 

  小山嘬一口,「驚為天人,」她語氣誇張:「充滿活力的櫻桃及覆盤子香氣,兼備黑加侖子芬芳,優雅如絲絨般質感最適合配肉享用,這瓶酒售價如在二十元以下是真正優待顧客。」 

  老花瑪大樂,「嘿,它售價才十六元九角九分。」 

  這次連老二都說:「小山真會說話。」 

  「最後一瓶,是花瑪的莎維翁。」 

  小山說:「我愛喝這個。」 

  「你小小年紀怎麼懂得品酒?」 

  「家父嗜酒,我耳濡目染。」 

  小山嘗一口莎維翁,又有話說:「美麗的金色葡萄酒,帶香草及橡木味感,具歐陸風味,配海鮮夫復何求。」 

  花瑪非常高興,呵呵大笑。 

  小山問:「沒有夏當妮嗎,沒有寶珠莉嗎?」 

  酒名真正美麗動聽。 

  「我們有蘋果西打。」 

  小山叫出來:「西打伴芝士麵包已經足夠。」 

  誰知金捧著一壺蘋果酒走近,「來了來了。」 

  一家人興高采烈。看得出他們真為這幾隻本地葡萄酒驕傲。 

  小山有喝過品質更好的酒嗎? 

  她側著頭想一想,沒有,管它是法國波多或勃根地,甚至意大利利塔斯肯尼,名牌如羅斯齊,或者還不及花瑪園子的土酒。 

  她舉起杯子,「健康、快樂。」 

  老花瑪擁抱小山一下,「多謝你的祝願。」 

  這時,老大取過兩瓶葡萄酒想從後門出去。 

  衝突開始。 

  他外婆問:「去那裡?」 

  老大只說:「散步。」 

  「別又走到那寡婦家去吧。」 

  老二與老三連忙精靈地避開。 

  老三朝小山使一個眼色,小山跟在他身後。 

  只聽得老大分辯,「外婆,她有個名字,叫哀綠綺思。」 

  「我知道,她還有個遺腹子叫約伯。」 

  「為什麼慈祥和善的外婆不能容忍她們母子?」 

  老二輕輕走出前門。 

  小山問:「你呢,你又去何處?」 

  「同學家。」 

  「早些回來。」 

  老二取笑小山:「什麼地方來的小外婆。」他開著吉普車出去了。 

  小山坐在山坡看風景。 

  老三用手一指,「新月左上方是木星。」 

  小山答:「今年木星與金星都明亮。」 

  「我們外公來自白俄羅斯,本姓史特拉文斯基。」 

  「呵,與著名音樂家同名。」 

  「移民後外公應主流文化更改姓氏,我母親不以為然。」 

  「他們只得一個女兒?」 

  「是,但母親也不想承繼酒莊。」 

  「人各有志。」 

  老三看著小山,「你彷彿事事處之泰然。」 

  「不不,我不是順民,我曾經憤怒、失望、悲痛、彷徨、怨對,我甚至想採取報復行動,叫父母痛心,可是,都熬過去了。」 

  「你很成熟智慧。」 

  小山攤開手,「我們能做什麼?生活必需繼續。」 

  老三忽然問:「你還相信婚姻嗎?」 

  「我還沒想到那麼遠。」 

  老三抱怨:「看他們,一塌糊塗。」 

  小山拔刀相助:「老大鬆開並沒有錯。」 

  「外公外婆不喜歡那女子,他應另選一個。」 

  小山沒好氣,「你以為選購電視機?三十七寸投射型不好就另挑外漿超薄型,要不,看六寸液晶小銀幕。」 

  「外公外婆難道有錯?」 

  「他們也沒錯。」 

  「那麼,是社會的錯。」 

  小山說:「全中。」 

  「你真滑稽。」 

  「不能哭,只能笑。」小山長長歎口氣。 

  「我不明白這個說法。」 

  「你想想,哀綠綺思豈不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女子。」 

  「她是寡婦,靠政府援助金生活,沒有職業,時時有陌生男人上門為她修茸屋頂溝渠之類,年紀又比鬆開大許多,婆婆說她再也想不到有更壞的選擇。」 

  「他們可是相愛?」 

  「婆婆說沒有前途。」 

  「我知道鬆開愛她。」 

  「他如果不聽話,貿貿然做事,他就得離開花瑪酒莊。」 

  小山抱不平,「他也是花瑪的外孫。」 

  老三意外,「你都知道了。」 

  小山連忙說:「我是妹妹,當然知道。」 

  老三看著她微笑,「對,你是妹妹,個子小小,相貌亮麗,人未到,你母親已經送了禮物打好關係。花瑪酒莊的招紙正是你母親找名家代為設計的呢,外公非常高興,你是受歡迎的尊貴客人。」 

  哀綠綺思不是。 

  小山輕輕推老三一下。 

  「呵,想角力比賽?」 

  他也回她一下。 

  兩人推來推去,很快滾在地上,他們大笑。 

  小山連忙咳嗽一聲,這樣說:「說說笑笑,真是高興,我是獨生兒,生活寂寞,很願意做一個妹妹。」 

  「那麼,我們都是你的好兄弟。」 

  這次無奈來酒莊,小山原先以為她會像英國十八世紀勃朗蒂小說女主角,去到一個荒蕪莊園,灰色的雲,咆吼的風,大門一打開,屋裡全是面色古怪目光仇恨的人…… 

  但不。 

  這裡每個人正常可親,即使有缺點,也是正常人的煩惱。 

  小山剛準備就寢,花瑪酒莊有客人到。 

  那是年輕的鎮長。 

  一頭金髮的他同花瑪家商議調動人手。 

  「老大與老二都有消防經驗,每週每人可否做三十小時義務工作?」 

  鬆開立刻答:「義不容辭。」 

  沒想到老三也舉手,「我呢,我也是壯丁。」 

  鎮長遲疑,「你——」 

  「我可以做後方工作。」 

  「我們需要每一分人手,松培你也來吧,消防人員打算以火攻火:在森林與住宅區之間挖掘兼燒出一條渠道,隔離火場,你會挖土吧。」 

  「沒問題。」 

  「明晨集合。」 

  老花瑪問:「火場蔓延迅速,你得上訴省長,去聯邦調動人手。」 

  「已經答允調動四百五十名軍隊前來。」 

  老花瑪吁出一口氣,「這像徵兵打仗一樣。」 

  「同大自然打仗,沒有把握呢。」 

  小山自幼在城市長大,不大見過天災,人定勝天的印象根深蒂固,今日她至為震撼。 

  那麼龐大人力物力竟救不熄一場火,那是什麼樣的大火,不可思議。 

  「我還要去前邊甘寶家。」 

  「那一家沒有男丁。」 

  「叫甘寶太太密切留意山火情況。」 

  老花瑪震驚:「你的意思是,山火有可能波及這一帶,那豈非整個省著火燃燒。」 

  鎮長輕輕說:「消防總長莊遜已經有數星期沒有回家。」 

  他走了。 

  老三一抬頭,看到小山蹲在樓梯角,他伸手招她下來。 

  老花瑪問她:「你都聽到了?」 

  第五章

  小山點點頭。 

  「你可要現在離開?」 

  松培意外說:「外公,不至於這樣緊張吧。」 

  「新聞報告說巴利埃住宅區市民已經收到撤退警告。」 

  「但巴利埃離此有廿公里。」 

  他外公說:「小山是貴客,我們需要瞭解她的意見。」 

  小山不假思索答:「我不走。」 

  老花瑪答:「那麼。我們一家人走一步看一步,過一天算一天。」 

  這樣大的葡萄園,辛苦經營半個世紀的酒莊,此刻受到大地母親的威脅。不可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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