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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常允珊絲毫不在乎:「每日靠我自身捱過,每張帳單我自己付清,我無暇理會人家說些什麼笑些什麼。」 

  「余先生是好人。」 

  常允珊答:「他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沉宏子更加好得不得了。」 

  「你不可理喻。」 

  常允珊忽然笑,「家母當年也那樣批評我,你外婆倘若在生,你們婆孫一定談得來。」小山氣結。 

  「小山,你長大了。」 

  「是,我不再賭氣,我改為生氣。」 

  「你放心,我不會再結婚。」 

  「這算是承諾?」小山驚喜。 

  「絕對是。」 

  「這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常允珊猛然想起,這孩子已經十八歲了。她發呆,看著小山好一會,女兒長得與她年輕時相似,一般手長腿長,天生吃什麼都不胖,直到三十五歲過後,看著她等於看到自己般。 不知不覺,已經十八歲,算是成年了。 

  她忽然哽咽,「小山,我知道這兩年你過得不順心。」 

  小山立刻說:「我很好,任何由父母繳付大學學費而仍抱怨不開心的人都應罰打。」 

  長大了。 

  常允珊卻不知想起些什麼,流淚不止。是她自己的少年期吧。 

  小山把母親擁抱在懷中,此刻小山比她高大壯健,體質勝老媽多。 

  常允珊緩緩說:「原先我不知道,原來余氏心中有一個自私想法:他想結婚後把三個兒子領回,叫我當後母。」小山一呆。 

  「他與前妻,即是男孩的生母,在一起之際,反而沒有這種念頭,意圖把責任推我頭上,其心可誅。」 

  「媽媽,他們全部成年,鬆開且結婚。」 

  「所以更加沒有理由把他們拉在一起,他因過去扔下他們內疚,今日叫我來填恨彌補。」 

  「你有跟他談過嗎?」 

  常允珊歎口氣,「吵過許多次,不願退讓。」 

  「成年人各有各毛病。」 

  「忽然明白,我原來嫁了他們一家四名余氏,同一陣線,一人一句,就罵死了我。」 

  「他們不是那樣的人。」 

  「以免雙方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我知難而退。」 

  小山忽然揶揄母親:「原先,你以為他每個週末都會陪你跳舞到天明吧。」 

  誰知常允珊坦白答:「每個女人都有此夢想。」 

  小山卻說:「我倒沒有。」 

  「你是一個小女孩。」 

  「不太小了,已是名老少女。」 

  「你對伴侶有什麼憧憬?」 

  小山感慨地說出心中話:「能在一起就很好。」 

  常允珊輕輕問:「有什麼理由不能見面嗎?」 

  小山笑起來,「他是一個魁梧的黑人。」 

  常允珊啼笑皆非,「小心,這不是笑話,不可亂講。」 

  小山低頭說:「可惜。」 

  「算了,我曾經失去更多。」 

  半晌,小山說:「我還有功課要做。」 

  「不留你了。」 

  小山出門時發覺四肢僵麻,心裡有說不出的酸痛。 

  母親又要離婚。這樣來回,來回,大半生心血付之流水,真不幸。 

  她在車裡接了通電話。 

  「小山,我是余先生,允珊說你剛從她家出來,有時間喝杯咖啡嗎?」 

  「我在十三街轉角金山咖啡店等你。」 

  余先生推開玻璃門進來,大衣肩膀上粘著雪,有點蒼桑,他的大半生也已經過去了,快要做祖父。 

  他親切地與小山握手,「鬆開快做父親,你是姑姑了。」 

  年紀輕輕,兩子之父,擔子不少。 

  小山微笑,「我成為姑奶奶啦。」 

  「小山,但願你媽媽與你一樣親切近人。」 

  「家母不是壞人。」 

  「當然,小山,我不應在你面前說她長短。」 

  「謝謝你。」 

  「小山,我將到舊金山工作一年。」 

  「我聽松培講過。」 

  「這是我全部通訊號碼及地址,有什麼事不必猶疑,立刻通知我回來。」 

  小山相信這承諾是認真的。 

  「我與你母親——」 

  小山微笑,「各人打三十大板。」 

  他忽然笑了,笑得擠出眼淚,在燈光下,小山看到他發邊星星白髮。 

  「小山,很高興認識你這個可愛懂事的少女。」 

  「多謝讚美。」 

  余氏親自向沈小山交待來龍去脈,安心道別。 

  他們都是好人,只是,他們都不是好伴侶。 

  自咖啡室出來,小山更加感慨。 

  那天晚上,她沒睡好,醒了又醒,怕上課遲到,每次都看看鬧鐘:一點半,三點四十五分,五點一刻,終於,六點廿分,她一躍而起。 

  梳洗之前,掩著臉一會兒。 

  小山更衣出門。 

  父親電話追上來。「小山,怎麼樣?」 

  「我不是每天都有電郵報平安嗎?」 

  「小山,那則電郵用過三十次了,其中一個字『問候』拼錯,你一直也不改正。」 

  呵,拆穿西洋鏡。 

  「大溪地好玩嗎?」 

  「能丟下電話十天八天真是天大福氣。」 

  關鍵在十天八天,倘若是一年半載,可能又悶個半死。 

  沉宏子像是要打聽什麼:「好嗎?」 

  「很好。」小山不想透露母親的事。 

  「小山,我聽說他倆已經分居。」 

  「誰?」小山還是不想提。 

  「我一早不看好他們,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爸,幸災樂禍不是君子行為。」 

  「我敢嗎?我只希望她開心,那麼,我亦可以高枕無憂。」 

  「她會得照顧自己。」 

  「你是偏幫母親的好女兒。」 

  「我不幫她還有誰會幫她,她的父親與丈夫都不能幫她。」 

  「你怪我小山。」 

  「我有嗎,爸,我沒有。」她在紅燈前掛斷電話。 

  那日沈小山在圖書館寫功課到黃昏,有人坐到她對面。 

  小山抬起頭,發覺是英俊及受女生歡迎的同系同學洪大偉。 

  洪輕輕說:「有關面子,幫我一個忙。」 

  小山雙眼看著筆記,「你我有交情嗎?」 

  「同窗。」 

  「說吧。」 

  「我與人打賭,請你到俱樂部喝啤酒。」 

  小山仍然沒有抬頭,「多少賭注?」 

  「三百,兼請全場喝酒。」 

  「嗯,不少呀。」 

  「條件是你出現:唱歌,跳舞。」 

  小山笑起來,「虧你們想得出,我不懂唱歌,亦不諳跳舞。」她收拾書本回家。 

  小洪跟上去:「唱閃爍小星即可,還有,跳三步四步我就可以贏得賭注。」 

  小山不感興趣。 

  那男生忽然這樣說:「沈小山,大學生活是人類一生最好歲月,你莫非想呆板地度過?來,做些平時你不會做的事,將來有個回憶,說不定會心微笑。」 

  該小子口才真正了得。幾句話說到小山心坎裡去。 

  她想一想,抬起頭,「還等什麼,走吧。」 

  他大喜過望。 

  小山留言給母親:「今晚不陪你吃飯,我在大學俱樂部。」 

  她走進地庫俱樂部就聽見一陣讚歎聲,小山懷疑賭注不止三百元。 

  洪大偉頓時威風八面,把小山當公主一般奉承。 

  小山與同學們閒談一會,喝了半杯啤酒。 

  她主動建議:「不如唱歌熱鬧一下。」 

  大家興奮地問:「唱什麼?」 

  小山答:「我先上台。」 

  她同樂隊解釋一下,洋人搔首,忽然琴手說:「我知道這首歌,我會。」他鋼琴獨奏,過門一起,華裔同學立刻吹起口哨。 

  小山解釋:「這首歌,即興可譯做『一個個字』。」那是華人都懂得的千言萬語。 

  小山輕輕哼起:「那一天,你對我說,永遠地愛著我,千言和萬語,都隨那白雲飄過……」 

  顯著走音,高處又去不到,可是同學們卻感動了。 

  他們一起唱:「不知道為了什麼,憂愁常圍繞著我,莫非你愛的寂寞,那一天,你對我說:永遠地愛著我……」 

  洪大偉不懂歌詞,他聽得發愣,歌聲竟這樣淒婉。 

  唱完了,大家鼓掌。 

  有漂亮的金髮女同學不甘示弱跳上台去叫樂隊奏「櫻桃紅與萍花白」,把氣氛帶上高峰。那女生扭著腰,脫去襯衫,男生瘋狂叫囂。 

  洪大偉忽然在小山耳邊說:「我不接受賭注。」 

  小山問:「什麼?」 

  「打賭取消。」 

  「你不是贏了嗎?」 

  「我不在乎,我當約會你。」 

  小山微笑。 

  女同學脫下長褲,音樂適可而止忽然停頓,燈光一暗,轉為三步四步。 

  洪大偉邀舞。 

  小山說:「你不必介懷,今晚我玩得很高興。」 

  他剛想訴說衷情,忽然有人擠過來拍他肩膀,這是要求讓舞的意思。 

  這樣不識趣,是誰?小山抬起頭,意外得說不出話來。小山以為她看錯,連忙拉著他往燈光下站。 

  她問:「你怎麼來了?」可不正是松遠。 

  洪大偉一見沈小山那親暱盼望的神情,就知道他來遲一步。願賭服輸,他立即退開。 

  小山驚喜地問松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你媽媽告訴我。」 

  「老遠來,有事嗎?」 

  「長週末,沒事做,正好四處探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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