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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陳格格的笑,像聽了一個最有趣的笑話。

  我問:「有這個可能嗎?」

  「機械人?」

  我點點頭,作一個認真狀。

  她又笑了,竟然十分開懷。

  她如此容易開心,看著她的笑臉,我也受感染了,可惜她不肯把身世說出,一屋子女人都神神秘秘。

  「段先生,你有幾家店子,為什麼還要做兼職?」她做了一個寫字的手勢。

  「人的興趣是多方面的。我想發掘另一面的天才,我幫朋友的忙,」一連三個解釋,搔搔頭髮,像對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居然有表達上的困難。

  她聽得很用心。

  「你怎麼曉得我有幾家店子?」

  「冰姐說的!」驀地發覺說漏了口,忙道:「人人都喊她冰姐,我也一樣。」

  我的興趣來了:「她還說我什麼?」

  她咬咬唇:「沒有了。」緘默。

  送她到後門,我道:「送你進去。」

  「千萬不可,」到了白府,她全身進入緊張狀態,道:「此事別對冰姐說,你答應過的,我們保守秘密。」

  「我是守信的人。」

  她別過,開了鎖入屋。

  我有重要的兩件事待做。

  明天可以再見白冰。

  她去了泰國,有助我接近水玲瓏。

  我開著車子,心情興奮,老沈的任務有機會完成。我想著,他得到他所需的資料,我得到愛情,我會得到嗎?忽然,耳根赤然,這勞什麼了,想想也教人心跳,那感覺委實太奇妙。

  如一切順利,我得好好謝她。陳,不知名的姑娘。

  忐忑著候明天來臨。

  午後二時,我趕到機場,她下午四點鐘的機。然則使我氣惱又失望,白冰根本不是坐這班機,她乘上午的航機離開。

  那姓陳的在騙我。

  竟然,她在。

  「波士,陳小姐等了很久了。」蓓娜悄聲說,用眼色問:要不要請她進辦公室?

  陳笑盈盈,來到跟前:「段先生,現在才回來,我等了快一小時了。」

  我悶哼一聲,卻又不便發作,道:「購物,敝店有職員當慇勤接待。」

  「我來找你呀。」她並無愧色。

  蓓娜道:「不若進辦公室細談。」向我眨眨眼,又向店面掃視,意思是:「有何交葛,請勿在店面進行。」

  我與姓陳的進入辦公室。

  她端端地坐在我面前,隔一張辦公桌,活像初次上工的女生。我端詳她,狠狠地看——這個捉弄我的女人。

  她依然抗拒脂粉,一張俏臉乾淨清爽,身披薄毛衣,今次不是配布裙,是一條石磨藍牛仔褲,隨身帶著的,仍是那個大掛袋。

  現在的女孩子,天天縛緊肚皮,也得讓自己花枝招展,誰會每次都掛同一個手袋?非常不禮貌地,我打量她。

  她訥訥的問:「生氣了?」

  「你說呢?」我的證據不友善:「你只需選擇幫或不幫,然而你卻考慮騙或不騙。」

  她垂下眼。

  「雖然你選擇了『騙』,但我仍然守信,你的事不會向白冰提起放心。」

  「以為這是我來的目的嗎?」

  「尚有其他?」

  「我是可以不來的,但,還是來了。」她一頓:「致歉,專誠而來,我無心騙你,而是冰姐確曾告訴我下午四時的飛機。」

  我不曉得該不該信她。

  但見她秀眉輕蹙,楚楚之情,又不忍深責,畢竟,她是沒有助我的義務的。

  「下次我不會弄錯。」

  還有下次?

  當然,尚有下次,我的腦海裡飛快轉過念頭,要她協助的事仍多。

  看著那張帶著歉意盡顯紅的臉,我暗對自己說:「段君段君,你也真過分。」但,我的行動沒有停下來,馬上道:「可否另幫一個忙?」

  她雙眼瞪得老大。

  我輕咳一聲,道:「替我約水玲瓏。」

  她眨眨眼,道:「怎麼老著我替你找人?」

  這一問,倒使我有點尷尬:「誰叫接觸那兩位女士那麼困難。」

  「容易的,世上看不上眼了。」她忽地歎一口氣,喃喃:「冰姐說的,從來沒錯。」

  白冰曾經如此說?她太洞悉人的心理,尤其是男人。白冰,可知有一人想念你?

  姓陳的站了起來,緩緩的說:「這就試試。」

  「有機會成功嗎?」我趕緊寫了家裡的電話在名片上,塞給她:

  「如果說服了水玲瓏,馬上通知。」

  她接過。

  「如果不成功,我會電告,要是沒電話來,明天晚上請到白府,九點,就約九點鐘好了。」

  「好。」我雀躍,忽然又有點擔心,我道:「不會歷史重演吧?」

  「我不會選擇『騙』,一開始已沒有。如果有,也只是迫不得已的誤會。」她滿有深意的說。

  「對不起。我為剛才的不禮貌道歉。」

  她淡淡一笑,開了辦公室的門,離去。

  兩個店員目送她的身影,悄悄細語。蓓娜進來,笑說:「波士,這小姐神情惘惘,準是你不解溫柔,教人好不煩惱。」

  「別瞎猜。」我拍拍桌上的文件:「都簽妥,尚有什麼,快快拿來。」

  「羅省有傳真資料到,波士,你有意多開一家店子?」

  我點頭。

  蓓娜學我平日的樣子,吹一下口哨道:「跨國聯營,平步青雲。」

  「小姐,你的形容詞用得不太恰當。」

  蓓娜聳肩一笑,把資料放在我桌上,問:「什麼時候開幕?」

  「地點未定,哪有日期,看市場資料也得花功夫。」稍後我會赴羅省,為第五家分店努力,幾年間,事業有良好發展,說真的,我有幾分驕傲。

  「開幕的時候,找個名人剪綵。」蓓娜興致勃勃,說:「找水玲瓏,波士,她目下最紅,名氣界的天之驕子。」

  水玲瓏!我喃喃,想起剛離去的陳姓女子,但願她成功。

  一夜守著電話。

  它一響,我的心便跳,天,別是她打來才好。第一個電話,是母親:「老是不回家,也不招呼大姐。」她提醒起,家中有客人,此際心情緊張,神思不在,哪有空招呼客人?母親咕嚕了幾句,大概覺得「吾兒沒救了」,收了線。

  接著是蘋果,怕她滔滔,我支吾的打著呵欠,她「傷心」的,把電話掛斷。

  坐在電話旁,我笑,想起我的「男人守則」:當你墜入愛河,有兩件事必須保密,愈愛那個,愈不要告訴她:你最常到的地方,你最親近的老友。他日情海翻波,無論誰離開了誰,你都有迴旋之處。要躲避,必須躲避得徹底。

  墜入愛河,已作準備,刀槍不入,密不透風。

  我有時是很滑頭的。

  時鐘滴答,時間過去。

  姓陳的沒有電話來。

  我興奮,一整天開朗又緊張,擬下了多條「採訪問題」,寫好了,又覺得多此一舉,成功的訪問,是雙方不感覺在做訪問,該如熟朋友談天。我沒有告訴老沈,怕他擔心,我失敗了,他的計劃也告吹。說真的,我也不是沒壓力,當別人極度信任你時,是一個極大的壓力。

  九點。

  一分也不差,我來到白府。

  暈黃的路燈下,我按鈴。

  閘門開了,我把車子駛進去。

  收起了那腐化的繁華,白府顯示了另一面,優雅而寧靜。

  傭人領我到偏廳,轉入另一個房間,四壁是書,水玲瓏在書房與我見面。

  入門口處,有花架,盛著一盆植物柔柔青騰垂下,像一把秀髮,騰上小葉,是一片一片的心。

  「她叫嬰兒淚」。低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回頭,呀!她來了。

  水玲瓏盈盈一笑,緩緩進來。

  我細細打量,她身穿ALALA窄身裙,腳踏JOANANSSACIS,臉上是仔細的化妝,她慣於這樣會客?

  輕輕的,她撫摸著下垂的嬰兒淚,秀髮披向右肩,左邊粉頸於柔和的燈光下裸露,香氣繚繞,我一陣迷惑。

  她的目光與我的接觸,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坐下,半靠椅背,雙腿優雅的交疊,左手放在膝上,右手輕托顎下,十指修長,塗上寇丹,兩手的無名指和手腕都戴了首飾。

  我頭一次這樣接近,單獨的面對她——這個傳奇的女人,聲音壓得很低,冷若冰霜,一直未露笑容。

  但,她是懾人的。

  有一種教人無法轉移視線的魅力。

  「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笨拙地開場白。

  她眨眨眼睛,算是答了。

  「為什麼她叫嬰兒淚?」我知道她會喜歡這個話題:「她更像情人的心。」

  水玲瓏的目光移到植物上,眼中儘是溫柔:「冬天,葉子會變黃,變了的情心,有什麼好?」

  她回過頭來,低聲道:「段先生對植物和很有研究?」

  「不,除了古表,我對人體較有研究。」

  她瞪大眼睛。

  我道:「不是輕薄,而是:我本習醫。」「你是商人。」

  「是的,但,我讀醫,在醫院裡實習過,取得執照。」

  「但你不做醫生,是嗎?」看見我點頭,她道:「當年,為什麼,選擇學醫,學成了又放棄。」

  「當年,說來如此遙遠,當年的選擇不等於最終的結果,水玲瓏,當年,你最初的選擇,也是模特兒嗎?」

  她靜了下來,半晌,悠悠道:「不是我選擇,是我被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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