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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梁鳳儀

  我們把香檳一飲而盡。

  彼此都沒有上前寒暄敘舊的意思,一切心照不宣。

  人際間的離與合,從來勉強不得。

  真可怕,我和倩彤,在智慧的深度上,原來如此的不相伯仲。如果我們今天才開始相識,成了莫逆,必會終老!

  如今呢,只好等待另一個機緣,重拾舊山河了!

  席終人散,回到半島酒店的套房內。我脫下晚裝,把自己拋進浴缸去。

  每一次浸在溫柔的水中,都有一種不願再爬起來的感覺,人生怎麼可以如此疲累?

  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聽。

  「段小姐嗎?對不起,騷擾你了!我是周鈺城!」

  「加拿大那邊有事?」

  「不,不,米高剛來電話,上市一事甚是順利,只是……」

  「什麼事呢?」

  「段小姐,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你。」

  「關於我家裡頭的事?」我有預感。

  「是的。」

  「你說吧!」

  「段郁真她……死了!」

  迎頭一下重擊似,我登時沒有了感覺。

  「段小姐,段小姐……你還在嗎?」

  「怎麼樣死的?」

  「自殺。剛自舊同事傳來的消息,今早段老太起床,見郁真沒有醒過來,入房催她上班,才發覺已經出事,吞掉整瓶安眠藥,送到醫院去搶救一整天,終告不治。」

  「謝謝你告訴我!」

  浴缸的水仍然暖洋洋,我著實捨不得站起來。仰著頭,枕在浴缸上。半島酒店的房間,天花板這麼高。

  郁真死了!

  是自殺的!!

  為何如此痛不欲生?

  她竟有比我更淒惶的遭遇?

  不是說慷慨赴死易,忍辱負重難嗎?

  這只不過是二者的一重比較,實情是各有千秋。二人,她擇前者,我選後者,誰都不曾好過。

  當郁真吞下整瓶安眠藥時,她可有想到我?

  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堅定死志。

  年來,她根本沒有好過。

  妹妹在跟錦昌之前與之後,都沒有好過。她的難處,一直不為人知,正如我的情況一樣。

  每個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嗎?

  無論如何,段郁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頭,而忍辱負重卻仍有一線生機出生天!

  郁真,郁真,你何必?

  何必連一線生機都不給自己,不給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還是你?

  我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淚眼蒙糊之中,看得見我坐在郁真床頭,數著一分一秒,讓她再睡那麼五分鐘,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學去了,我這妹子從來賴床愛睡!

  周鈺城告訴我,郁真將在三天後於歌連臣角火葬。

  我沒有什麼表示。

  要不要去送郁真最後一程?見她這最後一面?

  在喪禮上會見到的人,一定還有母親和錦昌。

  他們不都與我成了陌路,何必介懷?

  既已成不相干的人,那麼生與死,都應無人例外!

  不去也罷?nbsp; ?br />
  主意定了下來,人也安穩得多。

  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夜又睡得不安寧。一直做著亂夢,只見一式打扮的兩姊妹提著大籐籃的書包,在追逐。

  耳畔老是一陣笑聲:「大姊,大姊,你不送我了!」

  我驚得一頭冷汗,坐起來直至天明。

  我把行李整理好,拿給周鈺城,並問他:「飛機幾點啟程?」

  「中午十二時半。」

  我沒有做聲。

  周鈺城輕聲地說:「段小姐,還趕得及!

  我點點頭。

  「我給你叫備車子,好不好?」

  汽車停在歌連臣角的火葬場聖堂之外。

  我沒有下車。

  只見對面停了一輛靈車,拉著的白布條上寫著一個「段」字。

  我迷惘地望住聖堂門口,一直望著,望著,腦海渾白一陣吵嚷的人聲之後,三五成群的親友,步出教堂。其中有兩三位遠親,差不多是攙著抱著母親出來。

  白頭人送黑頭人,她老人家不應該來。

  我忍不住,緩緩開了車門,下了車。

  人群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他們聚精會神把已然半昏迷的母親送上車去。

  我竟沒有衝上前的衝動。

  兩三輛汽車開走了以後,聖堂門口終於出現了一個我今生今世都不必再相見的人。

  他抬起頭來,竟然看見了我。

  王錦昌憔悴得像一隻孤魂野鬼,全無血色的臉,乾瘦得一如道友,兩隻眼下陷,像骷髏頭的兩個黑洞。

  他一個箭步走上前來,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問:「你來這兒做什麼?你來看郁真?還是來看我們的慘淡收場?」

  我木然地望住王錦昌,他的無理並沒有使我過分震驚,卻深深地落實了我心頭的憂傷。

  「誰不知這一仗,你贏了,贏得好漂亮,好徹底,你跑來幹什麼?炫耀?你向全香港人炫耀還不足夠,還在死人頭上打主意了?還是你不放過我?」

  我沒有答應,王錦昌捏著我的手,使我著實地感到痛楚!

  「我們縱使有錯,並不至於得著個如此不相稱的懲罰惡果!段郁雯,你開心了吧!你的大仇得報了!」

  我心內歎一口氣。如果王錦昌可以靜下來,想一想他剛才出口的一句話,他就會明白為何上天會作此安排了!

  難道刑罰之不相稱,在世界上只他一人不成?

  唯其郁真和我,會得一時不慎,都曾愛過如此不堪,完全不曉得責任為何物的一個男人,才知道心裡頭要承受的那份懊悔和悲痛?nbsp; ?br />
  我幸運地有緣可以振翅高飛!

  郁真可要困處愁城,惶惶難以終日!

  當年弱者變強,強者變弱!

  劫是姊妹二人都逃不掉的,可惜,劫後餘生只我一人!

  「別以為你顯了奇跡,如今富甲一方,我就會惋惜,我就會後悔,你段郁雯認真妄想!」

  不後悔的人,並不會如斯吶喊,不妄想的人,也不會出意表白!

  司機忍不住走出來,衝上前,拉開了王錦昌。

  我坐回車上去,囑司機把車開往機場。

  此行,沉痛、哀傷,卻是真正的幕下收場。

  機場上,湯敬謙律師來送機。

  我們手握著手:「湯律師,煩你替我做件小事!」

  湯敬謙點點頭。

  「給我母親買一幢寬敞的房子,每個月準時的送她三萬元港幣的家用,我甫抵溫哥華,就調款子至我的信託戶口。」

  「好!」湯律師應著,「如果段老太要求跟你聯絡呢?我應如何應對?」

  「你是律師,還要我教你應對不成?她要是撥電話至溫哥華來,我相信我的秘書也會得擋架,對你,絕對是輕而易舉之事了。」

  再回到香港來,不知會是何年何日何時的事了!

  一飛沖天,昨日已矣!

  回到溫哥華來,米高福特向我興高采烈的報導段氏食品業上市,認購空前踴躍,集資一億加幣,已不成問題,段氏前程錦繡,事在必然。

  自段氏創立以來,我從未試過早於晚上七時前離開自己的辦公室。這在加拿大,是不常見的現象,我卻一直習以為常。

  車子載著我回家去。

  現今我住到桑那斯區一幢古老大屋內。途經加比大道,我讓司機停在我第一間「淚盈點心屋」前,正想下車……

  行人路上走著一老一少的兩個中國婦女,好面熟。

  我差點失笑,竟是王錦玲和她母親,怎麼到溫哥華來了?我想定是新移民或者前來旅遊。

  如今,她們之於我,分明是不相干的了。婆媳之間的恩恩怨怨其實最是無謂!夫妻情重時,彼此的雙親無疑是父母,夫婦反目了,對方還不是過路的途人而已,何必認真?

  每到下班時分,就必有條小小人龍在這裡輪候買。「淚盈點心」,售貨員低著頭收錢交貨,根本忙得連多看來客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我拿著兩盒點心,重回車上去。

  才踏腳進房子,我那位墨西哥籍女傭,就把電話遞給我,說:「韋迪先生的電話!」

  「喂!」

  「你回來呢!電話接到辦公室去,你已下班,罕見!」

  「我累呢!」

  「段氏結束了一個人瘟錢的階段,開始一個錢瘟錢的歷程,所以你特感疲累?」

  「你別開我玩笑!」

  「好,等一等,有個讓你消除疲累的良方傳送過來!」

  「哈哈,哈哈,姨姨嗎?我好想念你!」

  我哈哈大笑,是班治文的聲音,他不住地叫我,班治文有三歲多了!

  又一生命迅速成長!

  「給姨姨一個大飛吻!」是珍妮的聲音!

  「珍妮,你好嗎?」

  「好,韋迪給你講了個好消息沒有?」

  「什麼?」

  送來的所謂好消息,好像很多,我都沒法一一牢記。

  「魁北克省的文化部部長,邀請你出席一個國家總理都會出席的晚宴!」

  「怎麼?通過你的公司邀請我?」

  「不,不!」韋迪搶回了電話,「我消息靈通,報界的朋友老早有嘉賓名單在手,你是本國商界新貴,果然榜上有名,富而後貴,我們為你歡呼!」

  歡呼的是環繞我周圍,生活跟我的榮辱有關係的人,而不是我!

  我的確疲累,累得望住買回來的兩盒點心,都突然不想吃了!

  只見點心有兩個不同的包裝,一個是當時婦女雜誌的封面,珍妮給他們買回版權,作為一款包裝設計,另外一個是從前芳鄰太太的笑臉,還有那兩句宣傳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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