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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梁鳳儀

  「勞駕了!」

  我樂得跟著他們去,因為近日訂購點心的單子多起來,三朝兩日就得去買菜買肉,一大堆的抱著走回家,頗吃力。

  「你的點心如此吃香,有沒有想過要拓展業務了?」韋迪問我。

  「你誇獎我了,能多賺幾個子兒,我已心滿意足!」

  「我是認真的,何必浪費你的天分!」

  「本錢哪裡找呢?」

  「用不著什麼本錢呀?我和太太珍妮是從事廣告業的,我給你想幾句推銷口號,珍妮負責給你畫一些宣傳單張,影印一大疊,分發到這區的信箱去,願者上鉤。」

  我的確有點心動了,孤軍作戰的女人,多賺一個錢傍身總是好的。

  珍妮一邊逗著小兒子,一邊興高采烈地說:「對嘛!每個吃著你點心的街坊都讚不絕口,加一點宣傳功夫,就能全區聞名了!我們不收費!」

  「謝謝!可是,把事情擴大了,可能要申請,否則……,上次經營服裝店,得不償失的經驗,猶有餘悸。

  「那還不簡單,先代你註冊一間公司,申請牌照有生意才報稅!」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韋迪夫婦不單熱心,而且坐言起行,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子就給我辦妥所有應辦手續,當他們把一大疊印好的黑白傳單遞到我手上時,我禁不住驚呼一聲,繼而哈哈大笑!

  「珍妮的設計功夫還可以吧?」韋迪問,一面擁住嬌妻,看我的反應。

  「太好了,太好了,我該怎麼樣說呢?」

  單張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著點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藹誠懇而滑稽,很逗人開心。宣傳的句子更惹人矚目,寫道:

  「創造者含淚製作,享用者帶笑品嚐!」

  珍妮向我扮著鬼臉:「來,這個星期天,我們一家幫你去大派傳單。我們洋鬼子很受這一套!」

  珍妮沒有高估她丈夫的宣傳手腕,傳單發放的翌日,家中的電話響個不停,我實在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覺了。

  幸好這小男孩天性樂觀,吃飽玩累,定必抱頭大睡,行雷閃電都跟他無干。才照顧他那兩三個月功夫,已然肥頭大耳,粉堆玉砌,可愛非凡。

  訂單實在太多,有點應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間不願太花精神時間在點心上頭,無論如何,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是受了韋迪家工銀帶孩子的。

  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點多,有人叩門,來又是珍妮韋迪。

  「我看見樓下還有燈光,故此跑下來看看你!實在太辛苦了。」

  「還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頂熟!」

  「王太太!」珍妮很誠懇地說,「要是帶孩子太辛苦,我們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

  「不,你莫非覺得我的功夫有未盡善處?」

  「王太太,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護得盡心盡力,韋迪和我才懷著感恩的心,設法幫你多做一點有益的事。真沒想到,宣傳單張一發出去,你的點心就有這麼多訂戶,我們歡喜之餘,禁不住替你設想,應該好好地拿它當一盤生意處理了,別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對自己幫助不大的事上來。我們寧可擔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稱職,而不願為了自己,扼殺你可能發展的事業!」

  「事業?」

  「這對你是個新名詞吧?沒想過家庭主婦會可能有事業!」

  我垂下頭去。真的從沒有想過,一個遭人遺棄的灶底貓,會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沒有自置房子?是因為我們希望先創業,再興家。」

  我望住珍妮。

  「韋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開辦一家廣告公司,故此我們克勤克儉,寧可租住地方,盡快糾集資金,建立事業,青春有限,我們決定先苦後甜。」

  「可是我,並不再青春了!」

  「那就更要掌握時機,加快腳步!自己不照顧自己,誰會照顧你了?」一言驚醒夢中人。

  沒想到提點我,關心我的竟是暫面相交的異鄉人。

  我終於同意,待韋迪夫婦找到接班人後,就把帶班治文的責任放下來了。

  訂購點心的數目日多,我要日夜馬不停蹄地趕貨。有天球表嫂打電話來聊天,我提起此事,她竟自願在晚間來幫忙,按著我的製法去做著各種準備功夫。

  球表嫂的熱心,大概有點補償作用。她對我獨力承擔了巨額罰款,一定還耿耿於懷,可是要她狠下心還一半錢給我呢,又無論如何大方不來!於是只好以勞力代罪!

  我是的的確確無所謂。

  時至今日,我吃的虧跟吃的飯大抵份量相同,真的見怪不怪了。

  能夠知道自己佔了我的便宜而於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數!

  何必為一時意氣而將之摒諸門外,尤其她仍有利用價值。只要有一點可取,我就不怕跟她來往,現今多一個幫工,讓我的淚盈點心增加產量,賺多一點錢,受實惠的是自己。

  我已學曉盤算,必以自己的利益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別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點捨不得。

  隨即想起自己的際遇與珍妮的說話,立即把心上的溫情硬壓下去了。親生骨肉尚且可以對自己的生死不聞不問,何苦再生無謂的牽掛?nbsp; ?br />
  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圓臉和兩隻肥滿得如節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這個女兒小時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愛可曾有兩樣?然,茹苦含辛,養育成人又如何?今時今日,我倒斃異鄉,只怕屍橫破捨多日,都未有親人發現!

  想下去,令得全身發冷。

  午間,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專心在拌點心的肉料子,聽到了門鈴聲。

  一邊用圍巾拭著手,一邊去開門。

  我呆住了。

  「可以讓我進來坐坐嗎?」

  我沒有做聲。

  「我在前門站了很久,沒有人應門,其後繞到後園來,再試敲後門。沒想過你一直待在地庫!」

  「我住在這兒,樓上租紿別家人了!」

  奇怪,我還能有此正常反應。

  「郁雯,能給我一個跟你談談的機會嗎?」

  我沒有回答。

  「我到底是遠道而來,只為見你一面!」

  我的心,直往下沉。

  沒想到這王錦昌,能夠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臉皮,說天下最肉麻的話。

  「房子裡亂糟糟的,我們就在這露台坐坐吧!」

  我帶頭走上台階,拉開籐椅,讓王錦昌坐下。

  「這陣子生活可好?」錦昌苦笑,「原諒我,我心情是有點緊張,說著些無聊話。我應該知道,沒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對你是頂難受的!」

  我沒有答。因為真實的答案會使對方震驚至難以置信。自從沒有了他和家庭,我脫胎換骨,成了一個真真正正、頂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後餘生,仿如隔世,我和王錦昌之間再無一絲聯繫與瞭解了。這些日子來,我連夢都沒有一個,他如一廂情願地認定我夢裡有他,有以前的家園,未免是太可憐了。

  「郁雯,湯律師已經整理好一切文件……」

  「我知道,早已經寄來讓我簽妥,再寄回香港了。」

  「可是,我還沒有下筆……」

  我沉默,等待他說下去。

  「我想跟你說,事情是我錯了,可是一錯不能再錯,我不能離婚扔下你一個,以後的生活奶何撐下去,我豈非更多一重罪咎?」 

  「不必彼此負累了!」

  「反正已經半輩子了,何必多生枝節?」

  「郁真呢?你如何向她交代?」

  「她比你剛強。」

  「為此,你認為她可以受更多的苦!」

  「她,最低限度,她再苦也不會死,你,也許會!」

  「誰也不會,你放心好了!」

  「郁雯,你已經鬧了幾個月的意氣,不必再撐下去了!

  我……需要你回去!我們從頭開始!」

  「如何開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

  「郁雯,我……跟郁真也有合不來的地方!當初可不是這樣的……」

  王錦昌抱住頭,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聲音也隨之而沙啞:「郁雯,你不能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責任!」

  踏破鐵鞋,尋到了我,原來還是為了保持自尊,盡最後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驚濤駭浪,我支撐了十多年,那種擔驚害怕,不能跟你訴說分毫,說漏了嘴,你只會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嚕囌,更尋找庇護,使我的負擔更大!」

  我靜心細聽,原來自己不只一無是處,還是一重負累。

  「工作上,我兵來將擋,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樣孤單寂寞。」

  我心靜無波,摯誠地答他一句:「是我對你不起了!」

  「我多麼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換一個眼神,就等於給我無比的支持,使我覺得做人不單是付出,也有收入。」

  「郁真做到了?」 

  「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們在一起,不用說什麼話,似是經年並肩作戰的夥伴,彼此欣賞瞭解,心靈相通,覺得……覺得……」

  「覺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靜地替他圓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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