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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梁鳳儀

  如此這般,嫁與不嫁,有何分別!

  母親說我心頭高,這是罪過嗎?

  大姊半生未試過寒窗苦讀,未曾在人海狂潮裡頭奔波,更未認真看過誰的嘴臉,她就嫁得豐衣足食,今日以前,她憂過煩過?就算以後有多少的不如意,也享受了她的前畢生!

  為什麼偏偏只我得靠自己雙手去捱,一興起了依賴人家的念頭就算虛榮了?這可公平?

  一念到大姊,立時間想起歸雄年以有婦之夫的身份,竟去沾花惹草,心頭就氣!

  男人都是這副德性,女人跟錢,永遠愈多愈好,顯示他們的優越感,踏實他們的征服野心!

  想拿我做犧牲品?沒那麼容易!真小瞧了我!天下間當然有自願當第三者的人,可不是我!

  經年的江湖歷練,早已人疲馬倦,我沒有精力在私事上頭跟別個女人廝殺得你死我活!要在香港這分秒必爭、五花八門的社會裡頭站得穩,長年累月,再硬的骨頭也撐鬆軟,整個人名正言順地拋在一個男人的臂彎裡稍事歇息是可以的,可不能再為他,冒千夫所指,血肉橫飛的險!

  歸雄年有本事找到這樣的女人!

  孫世勳卻無這番福分!

  王子培其實一直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說話,我只呷著茶,賠笑,間中聽見他在介紹家中情狀:「父母住在西環,妹妹寄宿於中文大學宿舍。我年前買了堅道的一層樓花,剛搬進去,一廳三房,千一尺,蠻舒服的樣子!最可惜沒有自用車位。不過,反正我不打算買車……」

  我受地鐵的氣受夠了。

  一聽見有人對自用汽車以及司機不予追求,就洩氣,說什麼都假!

  跟王子培的茶敘,其實也不算不歡而散。走回辦公室去時,這麼巧,又跟孫世勳碰個正著。

  他木無表情,我卻樂得飛飛的。

  普遍而言,世界上的女人,演技多比男人精湛!

  嘉扶蓮孫久不久就以董事夫人的姿態踩到孫氏辦公室裡來,我例牌不跟她應酗。

  孫氏的員工守則沒有條文規定僱員需要招呼甚而敷衍董事局成員的家屬!

  這天算是個例外!

  孫世功頻頻到外頭拜會香港商界鉅子,活躍非常,廣結人緣,故此嘉扶蓮孫不一定能在辦公室內尋得到丈夫的影子!

  反正她也志不在此,無非趁購物之便,順道滿足一下她駕馭職員的威勢!當然,她一腳踏入孫氏,就會有很大的滿足感,售貨員對她必恭必敬!

  這天,剛從會議室走出來,碰面就見到嘉扶蓮孫在走廊上扯住孫世勳閒談:

  「世功說,你太太夏天才從英國來探望你。為什麼把她和孩子都留在外頭呢?是不是怕她在此礙手礙腳妨你發展?」

  正說到關節兒的上頭,我擦身而過,當然聽得一清二楚。

  我小住腳,自動禮貌地跟嘉扶蓮孫打招呼!

  孫世勳的神情尷尬沉鬱,看牢我無聊地跟他大嫂打哈哈,好像有種要打我。頓洩憤的衝動!

  哈!真笑話!我有做錯什麼嗎?

  回到辦公室去時,我突然輕鬆地面壁大笑!

  身後的房門被推開,再關上。

  我回轉身來,望住站在門口的孫世勳!覺他粗妄!

  「有什麼事嗎?」

  「我想約你吃頓晚飯!」

  那麼的開門見山!

  「淺水灣餐廳?」我問。

  你半斤時我八兩。

  「可以嗎?」

  我還沒有表示,他再補充:「你不是說詩情畫意也不妨為友誼而設,毋須拘泥!」

  「誰說不是呢!」

  我絕少絕少做出幼稚的行動。

  35歲,身經百戰,什麼場面、風浪、考驗沒有見過、應付過、贏過?

  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得把王子培帶著一起赴孫世勳淺水灣的約!

  我先對王子培說,二太子也學他兄長的籠絡手腕,跟高級職員聯絡感情。

  於是王子培欣然跟在我屁股後頭赴會。

  當我們雙雙出現時,我看到本世紀最錯愕、最難為情、最委屈的神情。

  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我原以為自己的感覺,一定象足了在烈日下拔足狂奔,汗出如漿之後,一下子拋進浴缸裡去,再大口大口的喝幾杯可口可樂,舒服到無以復加。

  然而,我完全估計錯誤。孫世勳悲慟絕望的眼神一閃而過,代之而起的是禮貌的微笑,那種迴光反照的舒泰,與哀莫大於心死的平靜流瀉在娓娓笑語之間,如此的令我難受、愧悔、惶恐、不知所措!

  我悔不當初!

  一整晚,王子培滔滔不絕在談他部門的電腦計劃,孫世勳很留心地聽著,間中參加意見。

  我沒有造聲,喉嚨哽著硬塊似的,簡直連清水都嚥不下。

  我等著晚餐快快用畢。我希望孫世勳建議送我回家,讓我好好地向他解釋,道歉:

  我又如何啟齒呢?

  告訴他,我深深不忿,被他欺負了,故而報復!

  人家有跟我說過什麼話嗎?

  跟我跳過舞,款談幾次,表示一下關懷照顧,就要負責照顧你沈寶山終身不成?什麼時代?什麼環境了?連強姦都難以入罪,人家幹過些什麼來了?女性的自尊心價值連城?除非你沈寶山愛過他,否則跟你的自尊心如何扯得上邊?

  我惶恐、失色、心神不寧。

  直到孫世勳跟王子培說:「你會得送沈小姐回家吧?」王子培一疊連聲,又是好好好,

  他補充一句:「沈小姐家住太古城!」

  是的,平民區內的灰姑娘!

  深夜時分一至,就得趕緊送我回去,白馬王子才不要來!

  我不知怎樣上的床?

  多少個無眠的晚上。我這樣子下去,快要活不成了嗎?

  還未曾戀愛,就鬧失戀,天下間最滑稽淒涼,莫過於此?

  怪我自己天真?還是怪他似是有情,又似無情?

  衷曲誰訴?委屈誰聽?柔情誰共?

  我恨死了孫氏,孫世勳:

  冬妮下班時以非常認真的語氣問我:「你怕不怕老?」

  「我?」沒頭沒腦一句話,教人不知如何反應!

  「我坦白告訴你,這三個星期功夫,你老了很多!」

  「哦!」

  「真的!我勸你別操勞過度,不值得,反正是工一份而已!」

  不能說小冬妮的話不對。

  我微笑著表示感激。仍舊低頭苦幹。

  晚上9時多了,我終於改完兩篇放在年報上頭的百貨業前景以及主席的話。慌忙跑到公關部去,準備交給他們重新植字校對。

  部門裡水靜鶴飛,哪兒有半個人影?卻見攤得一地的稿紙、分色紙、圖片、電腦表。全都是年報的資料。

  我情不白禁地脫了鞋,赤足蹲在地上逐張逐張地看。

  剎那間心頭有種暢快感,像個懷孕的母親看到了胚胎的底片似的,一股祈望嬰兒早日成形出世的熱烈教我陶醉得

  滿臉發燙!

  我竟自言自浯:「喔!孫氏的這份年報會有多美!」

  就在這一秒鐘,我好像感覺到房內有異樣的氣氛,我微微抬起頭,看到一雙褲管和皮鞋擋在我的跟前,嚇得我慌忙跌坐到地上去。

  我仰著臉,看到孫世勳。

  我們就如此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像火燒的烙印,熱熾熾地燙在心坎上。

  一個眼神,可以是永恆。

  他完全避無可避。沒有說話,伸出手來,拉起我,用力地把我扯到懷裡去,瘋狂地吻在我的臉上、唇上。

  天地間驟然靜止。

  我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沒有聽見。

  閉上眼睛,腦海裡翻騰著他和我的臉,紅通通,激情的,燃燒的臉。

  他驀然把我推開了。

  這才隱約聽到走廊上傳來擾攘的人聲。

  公關部的同事捧住大杯小杯的飲品與食物,走回來。

  沒想到我和孫世勳都在這兒,登時尷尬地停止了嘻笑聲。

  我強作鎮靜:「我以為你們下班了,」

  「差遠呢!到樓下去買吃的!」

  「還沒吃晚飯嗎?」

  「不,不,吃過又消化掉了!」

  我笑笑,把稿子交給公關部那年輕的經理。

  「我先走了!你們好好地幹!」

  孫世勳跟著我走回辦公室去。我停住了腳步,沒有推門。

  他在我耳畔輕聲地說:「我把車子開過來,在門口等你!」

  走出孫氏大廈時,彌敦道還熙來攘往。

  這城是不夜天,一味的燈紅酒綠,夜夜笙歌,裡頭究竟有多少真正的歡樂,誰能知曉?

  孫世勳的車子停在我面前。

  上了車。

  他立即伸手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汽車並不駛向回家的道路。

  我們一路無話。

  直至他把車子停在淺水灣的林蔭道上。

  孫世勳雙手抱住丁我的手,拿到唇邊連連吻了幾下,仍然握著,不放鬆。

  「我對不起你!」他輕聲地說。

  我沒有造聲。 

  一切像夢幻,從公關部的一暮直至現在,我還沒有清醒過來。

  「家母提點過我,今時不比往日。我們不能指望現代女性肯跟另外一個女人共同擁有一個男人的感情與時間。

  我真不能跟她離婚。可是,我忘不了你,真的不能夠!從第一眼在歡迎酒會上,見到你,我就知道會遺憾終身,」

  我仍然沒有造聲,要怎麼說呢?

  「我不是個曉得說動聽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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