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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梁鳳儀

  對方聽見她的聲音,問:

  「還未睡?」

  「快了。只為剛看到電視天氣報告,知道明天要轉涼,

  故而通知各團友,明早多穿件衣服。」

  「勞累你了!」早儒說:「一團這麼多人都要你關顧,怕是打電話都要打到手軟。」

  「沒有,沒有。」孫凝慌忙否認,很有點難為情,才說:

  「我們幾個女同事分開打電話或留口訊,一下子就辦完了。」

  於是,在電話裡又聊了一些別的,終於在再不能不放下電話筒的情勢下放下了。

  孫凝這才歎一口氣,開始逐間房作公事式的天氣報告。

  她總不能讓成員不知道明早要添衣,否則,對證下來,她難為情死了。

  什麼幾個同事一齊辦妥這件事?真見它的大頭鬼,各自回房間休息,還好騷擾人嗎?況且醉翁之意不在酒,怎好連累眾人了?

  這天在華盛頓的美國國際貿易法庭內坐滿了人,都是為三O一法案爭辯而遠道前來的說客、新聞記者、對此法案有興趣的美國官員以及負責聽各界代表陳辭的審核委員一共十位、來自美國不同的政府部門主管及議員等。香早儒被列為第一位發言人,這對他是不是一種特殊安排的榮譽,不得而知。

  就活像坐在孫凝身旁的一位女同事阮秀芳對她說:

  「是不是香家在香港的面子大,企業版圖遼闊,故而以香早儒打頭陣?」

  孫凝沒有說什麼,情況可能真是這樣,在政壇與商界,一涉重要場合,那種種的排位問題其實就是一種姿態,刻意地擺出來,別饒深意,寓意深長,好讓明眼人心中有數。

  阮秀芳又多加一句:「我見齊香門四傑,以這一傑最突出,包括樣貌與才幹,只差一點。」

  「什麼?」孫凝反應敏捷,急問。

  「人品。」

  「人品?你聽說香早儒的人品很壞嗎?」

  「不能說壞,應該說很花。」

  「什麼意思?」

  「他身邊有很多女人,且從沒有專心在一個上頭。」阮秀芳擺擺手:「他這樣有條件的男人要看不起女人,把弄於股掌之上,是易如反掌,拿他什麼辦法?」

  「怎麼沒有辦法?根本就不跟他走在—起,不就是了?」

  孫凝說這兩句話時有點激憤,她其實把話講出來之後就已有點懊悔,誰知阮秀芳翹起大拇指說:

  「好!孫小姐你有種。是要有些不為所動、不買帳的女人對付他這種男人才成。」

  就這麼一番對話,毀了不知多少孫凝的心情。

  香早儒的演辭只五分鐘,簡明扼要,條陳了美國應該接受中國逐步開放市場的理由。

  香早儒原來有演講的天分,那字正腔圓的英語,再加 抑揚頓挫的語調,使他的演辭更動聽。然而,孫凝一直抿著嘴,別有懷抱。

  午間,美國的大衛漢明斯議員約見了一兩位重量級的香港工商界代表密談,香早儒是其中一位,都由孫凝陪同前往。

  這位美國議員是有一點點來歷的,他是提議美國國會通過香港法案的一小撮核心分子之一。

  所謂香港法案,簡單一句話,就是美國人定下了九七年之後在香港營商投資的合理保障。

  大衛漢明斯待各人坐下來後,很開門見山就談及他們之所以通過香港法案,很大部分是為了香港人本身的貿易利益。他說:

  「從前香港是英國殖民地,我們對待香港是根據對待英國屬土的態度進行。以後變回中國領土,如果要根據我們的對華政策來對付香港,你們可能會在貿易上遇到極多的困難,故而新通過的香港法例就是重新給你們一種九七之後的保障。」

  說畢,很悠閒地把背靠向那高背椅,一派悠然自得之貌,且交叉著於,靜候在座各人的反應。

  有過一陣子的沉默,才聽到其中一個聲音說:

  「美國的好意,我們是明白的,既然已經通過了,只望我們日後在你們的公平待遇下可以貫徹已有及將有之利益。」

  這麼一說,孫凝整個人如刺在芒,渾身不舒服得忽然忸怩起來。

  看在大衛漢明斯眼內,很刺目。他略提高聲浪,似乎很有威勢地問孫凝;「孫小姐,你似乎有不同的見解,是嗎?」

  孫凝被問,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答,

  「我的看法絕對迥異。九七年之後香港是中國的地方,你們要怎樣對付中國,也就怎樣對付香港好了。

  「別說香港名正言順地歸納回祖國版圖,理應禍福同當,就算香港是殖民地,香港人仍然是中國人,你們要對中國不利的話,我們還是會敵慨同仇,同一鼻孔呼氣的。最不能忍受的是被離間分化,而不是吃苦。」

  孫凝的慷慨辭令在場人等微微吃了一驚。大衛漢明斯卻顯得頗為尷尬,只得道:

  「孫小姐的國家觀念很重,然而,這只是你個人的意見吧,我相信未必代表了香港的民意。」

  「漢明斯先生,你們美國要通過香港法案時,也徵詢了我們香港全民的意見嗎?沒有吧!此其一。

  「民智未啟發到曉得看政壇上的那種民意牌與國際牌的手段,跟他們講也是白講。此其二。

  「你們的所謂調查民意,怕是挑選一些跟你們利益相符的香港人來徵詢,這種所謂民意調查的偏差,造成漂亮的借口,卻非實情,此其三。」

  孫凝還沒有說下去,大衛漢明斯就截住她的話說:

  「我看,今天我邀請的幾位嘉賓都是工商界的翹楚,勞煩孫小姐把他們引領來,讓我們交流意見,你的責任已經完畢了。」

  這幾句話無疑是說得很重,差不多叫孫凝閉上尊嘴。

  孫凝當然地聽得懂,一種莫名的屈辱與衝動令她的頭腦忽然不清醒起來,下意識的舉止反應就是站起來,直筆筆地說:

  「那麼,我先告辭了。」

  說罷,也不跟大衛握手,就往外走去。

  孫凝走到大街上,仰望蔚藍的長空,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眼淚不期然地流瀉出來。

  為什麼?

  因為百感交集。

  女人總會在生命上有很多很多很多個像今日的倒霉日子,碰到遇到的都是不是味道的事。

  從早上聽到了關於香早儒的壞話就已經影響心情,打了一個很壞的情緒上的底。接著面對一張裝模作樣、佛口蛇心的大衛漢明斯的臉,真是怒從心上起。

  美國的霸權主義根本從來都是囂張的、肆無忌憚的、明目張膽的。

  看他們如何對越南,如何對菲律賓,已經可知—二。

  美國人最愛一拍胸膛,自行委任為人間救世主,利用種種好打不平的借口,鞏固其世界武林的至尊地位。

  蘇聯解體以後,世界只剩下一兩個社會主義大國,中國是其中一個,於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歐國家都想中國步蘇聯的後塵。

  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然,孫凝激動的還不是這個人人見得到的用心,她是從經濟角度去透視歐美的野心。

  今時今日,隨便抓一個經濟學家來問,二十一世紀是不是屬於筷子天下?

  得到的答案是如許的一致;

  換言之,美國負債纍纍,貿易赤字差額又大,三分之一的債權握在戰後經濟一日千里的日本手裡,美國已是有苦自己知。

  若還被更具潛質,擁有全球最大勞工與消費市場,有采之不竭的林林總總礦藏原料的中國坐大,歐美一定欲哭無淚。

  孫凝認為吃飽了肚才能談政治理想,才能做任何事。

  現今世界,由個人以至於國家都無法不是經濟掛帥。

  美國人通過香港法例外,揚言加入三O一條例,再而有條件才給最優惠國待遇予中國等,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是鼓其餘勇,從中國身上搾取利益。

  趁中國發展的羽翼未成,就來拔她的羽毛,阻緩起飛的勁力,免得過些日子,繼日本的威脅之後,又多一個中國。

  孫凝最看不得人虛偽。美國因為崇尚民主政治,要達成那種摧毀社會主義存在的理想,還是很個人的思維與行動,好比宗教迷信一樣,還能理解。單單現今情況,活脫脫一條光棍,晃著從前王謝世家的牌子,分明要佔人家的便宜,還要裝著一副悲天憫人大義凜然的樣子,叫人看了吃不消,壓根兒地反感。

  孫凝也許就像很多其他香港人一樣,日積月累地把香港以至國際問題看在眼內,聽進耳裡,老早已把疑慮在心底分析發酵而成觀念意見,靜待一個時機,一觸即發。

  或者孫凝今日的這個時機來得並不如理想,的確是令她表現忠勇之外,還帶了點不符禮數的缺憾。

  在人簷下過,焉能不低頭?

  客觀環境要求各人表現涵養;講求客套時,孫凝忽爾不顧一切地直話直說了。

  所引來的狼狽與尷尬各人都始料不及,也有可能削弱了她的義正辭嚴的威力。

  當孫凝緩緩地躑躅在華盛頓的街頭時,她開始清醒地明白一切的後果。

  臉上無疑是滾燙的,既為對維護祖國利益與民族自尊的真心誠意,也為了自己控制不了脾氣的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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