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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梁鳳儀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滿肚子的委屈變成戾氣,反而流不出眼淚來。

  金信暉跟著就走進房裡來,我並沒有理會他。

  只聽到悉悉碎碎更換衣服的聲音,然後,金信暉就上了床來。

  背著我而睡:

  「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慪氣!」

  「你妹子是個心竅玲瓏的可愛女孩,她住到我們家裡來,就曉得想些辦法逗家裡頭的人歡喜。

  「別的不去說它了,單是對我這姐夫,就在相處的功夫上頭下了一點點心思,跟我下過棋之後,她原本打算把我帶去看她拼砌出來的圖案,說是可以給予織造廠作樣本,織出漂亮的衣料來的。連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關注,真叫人歡喜。

  「心如,你有這樣的一個妹子陪在身邊,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榮耀呢,她非但沒有失禮你,且跟各房各戶的人都相處不俗啊,這又是相當難得的。就這一點,你還沒有做到。」

  說了一車子的話,無非都是有條理、有根據、有因由地認為健如已經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難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氣在心頭,我更是忍無可忍地回應丈夫一句:

  「老早知道健如這麼好,這麼精巧,這麼的得人心,娶的不應是我。」

  把這幾句話實釜實鑿、毫不忌諱地說出口來,是我畢生最愚蠢的行為。

  當一個人興起了輕微的犯罪意念,產生了似有還無的貪慾時,旁的人千萬不要去碰觸它,因為絕有可能一觸即發。最適當的處理辦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說根本不當一回事,讓它慢慢地陰乾,以致淹沒無聞。

  就是要勸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舉凡越軌的意識都是躲藏起來、見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趕狗入窮巷,難免產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後果。

  我相信,我當時這麼一說,所產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個金信暉從沒有過的念頭灌注在他腦海裡,或者把一個在他心上已經是若隱若現的概念落實了、清晰化了。

  這以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故,我不錯是個無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對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瓏一點,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點,或可扭轉乾坤也未可料。

  當然,我的這個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輕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銳凌厲,是天生的,不好應付。

  我呢,完全是後天補救得來,將勤補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臨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為步上做人登峰造極的台階。

  今日,誰來問我,我都是那句話。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長為人才,打贏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著痛、沉著氣、不流眼淚、依舊微笑,然後發奮圖強,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與妹子之間的戰役,未嘗不是天才與人才的一場大混戰。

  話說回來,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說了那番話之後,並不發覺有什麼異樣。

  感情發酵,要經過一段日子,這是必然的。

  於是金信暉聽了我這活,只吃吃笑,說:

  「心如,你怎麼了?竟胡亂說話,吃起你妹子的乾醋來。

  健如還小呢,你竟拿她開我的玩笑。」

  經他這麼一說,我真的紅了臉,覺得自己過分,也就不再造聲了。

  「心如!」

  丈夫明顯地轉了個身,把手輕搭在我的細腰之上。這無疑是個纏綿的舉動,我的心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隨即,我意圖把他的手撥開,表示我的抗議。

  女性的反抗,或者若即若離,永遠是一份嫵媚的誘惑,很自然的引起對方莫可明言的衝動。

  金信暉回應了我的舉動,稍稍用了一點暴力,把一張臉都俯到我眼前去,說:

  「別發我的脾氣了好不好?」

  還不及回應這句話,眼睛就閉上了。

  風雨過後的黎明,往往是最清新、最明麗、最舒暢的。

  小夫妻的彆扭鬧完了,怕只有更多一些情趣,更添一重恩愛。

  肌膚之親縮短了感情的距離。

  肉慾發洩之餘,也有牽動靈性的健康作用。

  單是濃郁的、肯定的認定自己完完全全地屬於對方,那種甜蜜的感覺,足夠力量融化了所有怨懟與哀愁。

  有道是: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我的那個時代的女人,之所以能在盲婚啞嫁制度內活得好,怕也是習慣了情慾合一的觀念所致。情與欲之間,誰先誰後都不是一回事,總之到頭來是一個整體。這與今日的男女關係就大異其趣了。

  睜開眼時,心情是額外愉悅的。

  更令我愉悅的是我懷孕了。懷孕令我身價百倍。

  「心如,我多感謝你!」

  信暉這樣說,確切而明顯地意識到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不只是一份當然責任,而且是一份功績。

  在我們的那個時代,以至於今,這都是一份刪不掉、刷不去的勞苦功高。

  我以後曾聽健如歇斯底里地掙扎過說:

  「就因為她為金家生了孩子,為金信暉留下了繼承人,就可以坐享其成,目空一切?」

  我坐在一旁,靜觀吾妹的力竭聲嘶,然後冷冷地答:

  「坐享其成,是未必!目空一切呢,理所當然!」

  當我有足夠的條件捏在手裡之後,我也有霸道的時刻。

  誰要再在我的頭上動土,笑話了!

  兒子是我在金家最犀利的一個武器。

  當金信暉開心的把我緊緊抱著時,我這才看到睡房內還站立了好幾個人,包括了姨娘婢僕,以及我那親愛的小靈精健如。

  她看著信暉情癡意切的擁抱,聽著他關懷備至的慰問,反應令當時的我微微吃驚。

  我從沒有能看到過一張孩子的臉可以有如此怨毒的神情。

  在於我和信暉狂喜之際,有這麼一張看在眼內,驚在心上的臉譜,其實是個不好的兆頭吧!

  日子就在平淡而又帶一點緊張的情況之下過,我已是腹大便便,怕還有兩個月的樣子就是產期了。

  以金家奶奶為首,上上下下都好像以我為核心,寶貝得什麼似,名副其實的母憑子貴。

  金家二姨奶奶是個頂會討好、面面俱圓的人,老早往觀音廟求了一簽,趁三姨奶奶不在身邊,她悄悄地向大婦邀功,說:

  「奶奶,你的福氣真棒,長媳一入門就要給你添男丁的。

  這觀音廟的簽頂靈,如今求的是上上籤,好極了,解籤的說必定一索得男,且帶旺金家。這陣子老爺打算派大少爺往香港發展,我看以後既有孫子陪伴你,老爺的生意拓展又順遂,直情是相得益彰。」

  金家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

  「我說呀,我們家老爺身體一直不硬朗,可能添了男孫了,會連帶他的精神體魄都會好轉過來。」

  「誰說不是呢!」二姨奶奶慌忙和應著。

  我沒有額外留神信暉或要到香港去發展的那句話,根本上,如果真要成行,丈夫不會不預先跟我商量。

  我倒是留意到健如這陣子有點神不守舍,終日躲在她自己房間內,也不大出來走動。

  過往,她在金家是活躍分子,一天到晚,從屋頭至屋尾,差不多都可見她的影子,聽聞她的聲音。

  這陣子似乎是剎那靜下來了。

  我正打算把她找來問一問究竟,到底在這兒,我是她的監護人,有什麼事都得由我這大姐來負責,萬一健如生活得不勝意,我可是要跟母親交代的。

  還未尋到合適機會,姊妹倆促膝談心,母親就來看望我了。

  母親輕輕拍著我的手,說:

  「知道你在金家安樂,那就好,最難得是信暉沒有待薄你。」

  「娘,他怎麼會?」

  「你可別輕率。有兩餐飽飯吃,有個零用錢,不等於對你愛護。男人呢,很難講,心都是五時花六時變的,你小心防著才是正經。」

  「娘,你是多疑的,然則爹在生時,可又有待薄你了?」

  「唉,心如,你快為人母了,就別凡事太天真。娘的許許多多苦衷,不見得有需要向你們後生一代逐宗逐件講。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也解決掉,甚至乎連人都已逝世,還有舊賬非翻不可的?」

  我望著感慨的母親;心頭忽爾沉重。母親雖然說得並不詳盡,大概情況也能猜到幾分。

  「娘!」我抱了母親一下。

  反倒轉來要由做母親的安慰我。輕輕拍著我的背說:

  「逝者已矣,不必追究,但心如,你和信暉的日子還長。

  過去我沒有跟你提,是不願意你心上太早感染滄桑。現在呢,你快要有兒有女,也是時候提醒你了。下一代對女人是生生世世的束縛,在婚姻關係上加多一重約束,一下子處理不善,丈夫會下意識地別尋瀟灑去。」

  我怔住了。

  「自古皆然。心如,你要好好的戒備預防和警惕。」

  我點了頭,不說什麼。

  「但願信暉是個好男人。」母親這樣說,歎了一口氣。

  「娘,他是的,請放心。」

  「還有一件事得切實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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