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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頁     梁鳳儀

  菲傭的建議,原是好意。但我嫌瑞心姨太敏感、太緊張,還是不必驚動地了。

  況且,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都不是她所知、所能明白、所能理解或諒解的。

  我和她,大概都是各自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女人。

  重新躺到床上去時,眼淚自眼角流瀉下來。

  一閉上眼,就看到那幾張臉,邱訪堯、杜青雲、單逸桐、霍守謙,輪流出現。

  他們之於我,有著重重疊疊的思與怨,而更多的是無奈。

  忽然之間,我感覺不到愛情,也沒有仇恨。

  我為我的孤獨、空白、無依、無傍而淒惶。

  於是,我哭了。

  直至在呼眈之中睡去。

  翌日,坐在車子內,正要回利通銀行去,就收到小葛的電話:

  「有沒有聽到有關杜青雲的消息?」

  「你說吧!」

  「他正在醫院。」

  「是心臟病?抑或腦充血?」這是想當然的。

  「不。」小葛的語音有一點的銅悵。

  她竟同情杜青雲嗎?

  「杜青雲有腦癌。」

  我沒有聽清楚,問:

  「什麼?」

  「腦癌,一時間發作了,不省人事,才被送進醫院去。我的舅舅正是主治醫生,他昨晚給我說的。」小葛稍回一回氣,再說下去:「這種絕症是會潛伏一個時期,毫無跡象,突然發覺,就已經太遲了。」

  這麼說,杜青雲根本不是不堪刺激而昏倒。

  換言之,隨時隨地,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他還是會身罹絕症,生命是早晚間完結的事。

  我嚇呆了。

  極度地難過難受難堪。

  不是為杜青雲,而是為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恢恢天網的創造者是天,而不是人。

  我苦苦計算、籌劃、經營、去報仇。到頭來,是為一個來日根本無多的絕症病患者陪葬。

  我以我的畢生幸福陪葬。

  一念至此,我整個人暈眩,眼前一黑,把電話摔下。

  司機嚇一大跳,慌忙大叫:

  「江小姐,江小姐!」

  我掙扎著,擺擺手,試圖坐直身子。可是,頭還是很重,眼前景物,一片迷糊。

  「我暈,有一點點暈!」

  我只能含糊地說了這句話,就把頭枕在座位上。

  「江小姐,我這就載你去醫院!」

  我心裡頭其實是清醒的。

  最低限度,有一個實在而明澄的觀念在蠢動,我知道我寧願永遠不省人事,不用再去面對自己的愚昧與過錯,以及因此而帶來的種種後果。

  人死如燈滅。

  什麼都成過去,還教什麼恩恩怨怨?

  車停了下來,司機慌忙下車,緊張地說:

  「江小姐,你等等,好好的多撐一會,我走進急症室去要他們出來扶你進去。」

  也不等我反應,他就飛奔走進醫院。

  醫院?

  杜青雲就在這間醫院嗎?

  轉念之間,我看到了她。

  極度的刺激,使我的暈眩減弱,我激動地坐直身子,定睛地看牢出現在醫院大門口的陸湘靈。

  她正朝著停車的方向走來。

  我下意識地打開車門,扶住車身,亮了相。

  陸湘靈也看到了我。

  她止住了腳步。

  我們互相凝望。

  還是她先開了口:

  「你不用親身來證實,杜青雲是快要不久人世了,醫生說,病一發了只不過是三個月內之事。」

  我不知如何作答,仍覺得人有點搖搖欲墜。

  「你已經大獲全勝,請留步,不必再在一個垂死的人面前展露你得意洋洋的微笑,他已經承受及將要忍受的痛苦,實在夠多了。」

  我連一句:你誤會了,也出不了口。

  「江小姐,至於我,你更不必顧慮。沒有比敗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個人痛苦。我甚至不能怪責你設下了單逸桐的餡餅,接受挑戰的人始終是我。我無從抵賴,我啞口無言,我輸得很慘,卻是口服心眼。因而。請放過杜青雲,不要進去示威了。」

  我緩緩地坐回車子上去。

  沒有解釋,因為解釋不來。

  剛才陸湘靈的一番話,其實,我也有資格說。

  沒有比敗在自己行差踏錯之上更痛苦、更氣憤。

  陸湘靈並不知道,我跟她,現在都是同道中人。

  司機跟醫院人員推著輪椅出來時,陸湘靈已經遠去。

  我沒有進醫院去,只直挺挺地坐在車廂內,囑咐司機:

  「請把我載回銀行去!」

  我重複:

  「聽見沒有?現在,立即載我回去!」

  小葛差不多是亦步亦趨地從電梯口直跟我走進辦公室,她一直惶恐失色,絮絮不休地問:

  「老闆,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發生的?真嚇死人,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回家去休息。」

  我以為是司機把剛才我暈眩的事通知了她。

  「沒事沒事,少擔心!司機是什麼時候搖電話回來告訴你的?」

  「不是你的司機告訴我的。」小葛仍然緊張,「老闆,今早市場上已經把這件事傳開了,是真有其事?」

  我有點錯愕,問:

  「小葛,究竟你指的是什麼事?」

  「霍守謙對你無禮的事。」

  「天!」

  我霍地躍坐到皮沙發上去,雙手抱住頭,又要昏過去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怎麼叫人受得了?

  怎可能連霍守謙昨晚的事都會立即成為街知巷聞的傳言與笑話?

  「坊間怎麼說?」

  「你並沒有聽到嗎?」

  「請你告訴我。」

  「都說霍守謙是大笨蛋,枉作小人,賴蛤蟒想吃天鵝肉。」

  我擺擺手,示意小葛別說下去。我完全可以想像到其他一種極難聽的說話、嘲諷與批評。

  太令人噁心與震驚了。

  「老闆,事情鬧得很大,尤其金融市場內曾受過富達行的欺壓或看不過霍守謙本人的霸道的,都伺機落井下石。」

  我歎息:

  「才不過是昨晚的意外!我根本沒張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傳言是在警察局內候著消息的記者聽回來,再傳到市場上去的。」

  「報紙有沒有刊載?」

  「還幸沒有,白紙黑字總得要小心,傳媒也不見得對這種事有興趣。」

  對,連杜青雲對我騙財騙色,也沒有人作過正面側面的報道。然,單是行內的傳言,已夠當事人受了。

  我連連冷顫。

  不敢想像霍守謙會有何反應?對我,他又將採取什麼手段?

  「小葛,霍守謙的女兒什麼時候能到香港?」

  「還想告訴你,手續已辦妥,隨時可以囑工業村的同事給她發機票,讓她來港。」

  「快!越快越好!」

  極需要一點喜事去平衡霍守謙的怒氣。

  這是如今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小葛的報道,一點都不誇大。這三天,市場內的人都拿霍守謙開玩笑。

  人性就是如此,見高拜見低踩。我跟霍守謙比較,我仍然是高高在上。

  況且,他的仇人大概比我多。人的報仇雪恨欲基本上限情慾物慾一樣高漲。

  很難候至一個天造地設的機緣,讓人們毫無造謠生非的需要,而能攻擊敵人,太不亦樂乎了。

  小葛終於安排到霍守謙的女兒在這個週末來港了,她且已通知了霍守謙。

  「他有什麼話跟你說?」我問,仍有極大的惶恐。

  「他說,他會親自謝你!」

  「嗯!」

  是禍是福,也只好逆來順受,兵來將擋。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正要下班,辦公室的直線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了。

  「我搖電話來說聲多謝。」

  是霍守謙。

  「不謝。恭祝你們父女團敘。」

  「也望我們之間的恩怨扯平。」

  這句話令我稍稍安了心。

  「你知道這些天來,我並不好過!」

  「我知道。」

  「福慧,我其實是真的愛你。只沒想到,我高攀不起。」

  「請別這樣說。」

  我承認,在這一刻,心軟了。

  「是真的。如果不是在第一次見你面之後,就已經夢寐難忘,我還不致於如此不堪。」

  「對不起。」我眼眶竟有濕儒。

  「福慧,這也是個向你辭行的電話。」

  「為什麼?」

  「也許……」對方有點期艾,「男人的臉皮轉薄,我覺得很難受。打算那天接了女兒,就帶她到美國去一趟,反正兒子也在那邊,如果可以借用一點小生意為居留借口,我暫時不打算回港了。」

  「你在這兒的事業很好。」

  「只要心情康健,哪兒都一樣打天下。」

  「祝福你!」

  「謝謝!」霍守謙再說,「福慧,我臨行前能見你一面嗎?」

  還未等我作答,他就補充:

  「我意思是在外頭的公眾場合見面。」

  這就等於向我保證,不會對我有任何不軌行動……

  「被旁的人看見,或會有所不便!」我說的也是真話。

  「福慧,我想約你在墳場見一面,就在你父親的墓前,那兒不會有什麼閒雜人等。且,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相見的地方,福慧,求你,過幾天,我就要離去了。」

  「好吧!」

  「墳場七點就關門了,太晚也不方便,我就在那兒等你!」

  這就去吧,否則,委實顯得太小家氣了。

  我實在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一個男人如果真心地愛一個女人,就算他犯了什麼其他過錯,也還是有值得原諒之處的。一坐到車上去時,電話又響起來。

  我接聽。

  「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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