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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梁鳳儀

  小葛說:

  「我聽富德林銀行透露,老吉拿先生行將退休。我會跟他們商量,看看能不能找個名目,將一些特別功勞往老吉拿身上放,送他兩份遊覽東南亞及中國各名城的旅費。」

  我連忙點頭說:「好極了。」

  世界根本就是現實的世界。

  只要有需要,俯拾皆是可用的罪名與功勳,隨便往對像目標身上擱,看你是要懲治抑或抬舉對方而已。

  小葛跟著向我匯報其他公事:

  「上頭已經有消息,尋獲了霍守謙的女兒,在上海的一間孤兒院內長大的。當年霍守謙夫婦在文革期間逃亡抵港,只帶了手抱的幼嬰,就是如今還在他身邊的那個兒子,當時的女兒,在逃亡中失散了。」

  「確切肯定是霍家的女兒?」我小心地問,這件事絕對不能弄錯。

  「跟霍守謙一起南下的同鄉兄弟霍士傑,一直把霍守謙的女兒帶在身邊,逃到寶安縣關卡時,守衛森嚴,大隊被迫分散了。小女孩剛剛跟著霍士傑,被迫折回上海。過了三、四年辛苦日子,霍士傑也死了,霍小清被送到孤兒院去,其後,又輾轉到了北京工作。都是根據戶籍,很艱難曲折地調查到的。」

  「你找個機會向霍守謙透露這個消息。把我無意中找到他女兒放到談話裡頭去,看他如何反應?」

  小葛皺皺眉,只想一想,就答應下來。

  「還有別的公事嗎?」

  「我跟你去看過聯藝名下在粉嶺的那幅地皮,他們已決定拆卸工廠,把機器廠搬到深圳去。那塊地皮則申請補地價,改為興建商住樓宇。照常理,申請成功只不過是早晚間事。」

  「好,小葛,我們分頭進行。」

  小葛出門之後,我搖了個電話給英國的一個專替我們江家打理物業的經紀,請他立即為我物色一幢在倫敦鹹士達區的花園洋房。過了兩個星期,經紀向我交差,那是一幢距離地鐵站只有十分鐘腳程的獨立房屋,時值七十多萬鎊。

  我買了下來。

  然後,我約會夏理遜。在半島的姬蒂絲餐廳跟他吃晚飯。

  我閒閒地問:

  「回到英國去,打算住哪裡?」

  「根德郡,我們在那裡有一間小屋、相當不錯。」夏理遜說著這話時,不忘刻意地在語音裡添一點快意,不自覺地流露了畫蛇添足的味道。

  我答:「住根德郡不大方便吧?你跟夏理遜太太在本城生活了好一段日子,想已非常習慣鬧市的生活。且回到倫敦去,交通也不比這兒方便,在本城再遠的路程,也有司機管接管送,或招手叫計程車,就轉瞬可至目的地了。」

  夏理遜臉上刷地紅一片。

  我非常誠懇地對他說:

  「你是本城內少有的不貪戀香江繁華富貴的英國人。」

  「誰不是踏足東方,就享受得數典忘祖。」

  「人們再記不起來,大不列顛仍是日不落國之時,殖民地遍佈全球。然而,在那些強搶回來的土地上,不論他們曾有過何種至高無上的歡樂日子,總會在告老歸田的時候,堅持買掉回鄉去。他們認定這是英國人的榮耀。的確,有家有國的人,連統治者都是民選出來的,為什麼不願意死在自己的土地之上?為了要巴巴地趕緊在未亡故之前,再盡情享用人世間的豐富物質吧?」

  「能像你如此堅持原則,我十二分敬佩。」

  夏理遜雙眼濕潤,連忙說:

  「謝謝你的讚賞,人各有志。」

  「對。只不過眾人皆醉我獨醒者,最值得欽敬。」我把一個信封放到他面前去:「這是我送你退休的禮物,聊表寸心。」

  「福慧,我不能受你的禮物。」

  我笑:「怕收入與官職不相符,是不是?」

  「不要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會是今年聖誕前的事,現在舊業主還未搬出,半年後才全部成交。住鹹士達區,比較交通便捷。你會喜歡的。」

  夏理遜臉上的紅暈未退,說:

  「福慧,別跟我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你對我的欣賞跟這份禮物並不相稱。別告訴我,這是全無條件的饋贈?」

  語氣是寬鬆的,屬於有商量的餘地,如果是斷然拒絕的話,他不會自動作此開場白。

  「福慧,我並不準備晚節不保。」

  「無此危險,也無此必要。」

  我拿起酒杯來跟他碰杯。

  「為你有一個安穩健康而愉快的晚年!」

  飲過了一杯之後,我再慢條斯理他說:

  「房子有我真誠的敬意在。只是,如果你覺得受之有愧的話,將來有一日,我希望你能設法在任內作某些計劃簽批的延期,你做得到了,我很感謝!」

  政府簽批公文的速度,素來慢得驚人。

  一個檔案傳閱幾十人,大半年後兜一圈回來,仍然是原地跑,不進分毫。其實是司空見慣之事。

  我要求的也只不過是以此慣技,去妨礙一些有利於敵方的事在不合時宜之際發生而已。

  金融財經世界上的成與敗,往往只是分秒之差,某件事的拖延或促成,就是得失的關鍵。

  而控制快慢,是完全無罪跡可尋的。

  比方說,有人在若干年前,於北京密議回來,立即出售手上的重貨,才向公眾透露會談的內容。誰能指責他遲了那一朝半日才發表聲明呢?

  我給夏理遜說:

  「我還沒有到你需要堅決地拒絕我的時刻。若你屆時仍認為無能為力,而拒收我這份心意的話,你仍有自由,我總不能捉住你的手,拖你到倫敦的律師樓辦理轉名手續。不過,你試想想,跟你一同到這小島來的同胞,他們的際遇又如何?你敢擔保誰都沒有得過一分份外的好處?你如今告老了,只得一份微不足道的公積金。跟那些留下來,企圖混水摸魚,或作垂死掙扎的人比較,你的清高又有多少人欣賞?」

  夏理遜歎一口氣:

  「福慧,你是太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我拍著他的手背:

  「請千萬放心,我決不會做為非作歹之事,凡有牴觸法律的,直至目前為止,都沒有任何人與事,值得我為之冒險,以身試法。我們只是企圖製造與及時把握時機罷了!」

  香江之內,知法犯法的人還真不多。全都是編排機緣,讓不留意世道人心的人誤墮塵網,被人接收他們的利益而已。

  正邪之間,委實是大多縫隙可走了。

  杜青雲的訛騙手段,難道商業罪案調查科就有本事證之以罪嗎?跟甚多商場生死戰一樣,都是那條弱肉強食的道理,在金融財經界,比比皆是。

  我就是等杜青雲自投羅網。

  很多時,獵人挖定了陷餅,意圖捕捉虎豹豺狼。在目的物未落網之時,會無端連累了很多路經此地的無辜而馴善的小動物,也叫做沒有法子的事了。

  心頭偶然興起,隨即警惕而硬壓了下去的無奈與惆悵,一直都為邱仿堯而生。

  他仍然留在香江。為著掩人耳目,我跟他還在保持親密的來往。

  星期天,他總陪我打半天的網球。

  休息時,我呷著橙子水,問:

  「仿堯,你真的不要回到菲律賓去?」

  邱仿堯坐過我身邊來說:

  「把你也帶回去好不好?」

  「你知道可能性有多高?」

  仿堯無奈地跌坐在搖椅之上,伸長了兩條腿,一派的無可奈何。

  「我有時不禁想,福慧,我會不會因為得不到你,所以才如癡如醉地愛你。」

  「你這句話是有大智慧的。」我笑:「有時,我也不禁會想,會不會到一天,我失去了你,才發覺我應該愛你或其實是深愛你。」

  「人就是這麼軟弱。其實,我的機會應該是,這就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你或會追出去尋找我!」

  「為什麼不試試?」

  「因為仍有二個可能,就是走了出去,你沒有追趕上來,那就等於永遠失去你了。」

  邱仿堯望住我:「最低限度,現今還能見著你。」

  「可望不可即?」

  「也聊勝於無。」

  「我真敬佩你妻,肯寧為玉碎,而不作瓦全的人,胸臆之間自有一份凌霄壯志在。」

  「你因而看不起我?」

  「不,你其實有很多可愛可敬之處。」

  「始終不敵你那心理故障。」

  「如果我們再這樣子扯下去,這個星期天就要不歡而散了!」

  「福慧,請答覆我一個問題,」仿堯說。「你的這份壓力,會無止境地糾纏你下去嗎?究竟你想怎麼樣?」

  我站起身來,催他:

  「來,打球去!別再多話!」

  邱仿堯無可奈何地奉陪。烈日下,球賽激烈,汗出如漿。

  我的球技其實並不算好。然,是屢戰屢敗,屢敗依然屢戰,永不放棄,故而日有進步了。我是個不會被敗績嚇跑的人。

  運動完畢,尤其能熟睡。

  翌日絕早就回到利通去,竟有人比我還早,就坐在主席室的起坐間等候見我。為了我有早上班的緣故,秘書一向在八點半之前就回來打點一切。

  她給我說:

  「霍先生堅持在這兒等你,他說葛小姐知道他會來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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