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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梁鳳儀

  「一定,再找時間來拜會。」

  招呼打過之後,郭少風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有美同行。」我不期然地衝口而出,不知是不是故意報告,因為小葛背他們而坐。

  那位年青的小姐,守一套粉紅日本時裝之類,渾身的倫俗,如此毫不介意地表露無遺,將她那本來不算太差的相貌,都影響得降了格。

  「希望那姑娘只不過是他的誼親表妹之流!」我補充。

  否則,實在太可惜,太破壞這兒高雅的氣氛,大屈辱郭少風的質素與身份了。

  小葛聞言,笑得更天花亂墜。

  她眉宇之間的那份坦蕩蕩,完全不可能是碰見舊情人的模樣。我默然,仍在胡思亂想。

  試行記憶一下威捷佯行的董事局內還有些什麼才俊。

  小葛既已有資格問鼎總經理之職位,不見得這樣子的女人,會跟低她三級的人鬧戀愛。

  如果小葛今年二十三、四歲,她或者會視戀愛對手的學歷身份如無睹,完全愛情至上。

  然,女人一沾到三十,思想全部煥然一新。

  江湖風雨,把少女時代的幻夢與理想洗刷得一窮二白,乾乾淨淨。

  要批評女人年紀一大了,就益發勢利,也真叫沒法於的事。閱歷多起來,知道什麼模樣才叫得體、本事、學養,而偏偏有齊這等條件的人,都雄踞高位,權重一時。困為世界再不是懷才不遇的世界,社會予有潛質而又肯盡力揮發的人很多很多機會,一經配合,便都風生水起,獨當一面。

  幾曾聽過蹲在大橋上乞食者原是有學歷修養的人!

  坐在辦公室內,手下三千之眾的女人,決下能叫她跟門口看更者鬧生死戀,為證明自己清高?視此現象為平等?實在是天方夜譚了。

  男女關係甚至朋友交往,精神才智上一律要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若能連身家資產與社會名望都半斤八兩,那就更好了。齊大非偶。自古明訓,至為恰當。

  我仍忍下住問小葛:

  「你跟這位郭少風多年同事了?」

  「對。不只多年同事,且多年同居。」

  葛懿德竟輕輕道來,並無半點不快、靦腆,甚至難過。像報道著旁人的關係。

  我微微錯愕。是不是小葛對他先沒有了感情了。

  被遺棄的一方,心頭總是痛楚。不見得就能如此庸灑也。

  小葛說:「見工時,怕你多心,以為失戀者心情惡劣,一定會影響工作質素,故而只挑其中一個離職的原因講。事實上,暫面相識,即提起這種兒女私情,也太不得體了。」

  跟葛懿德交往下去,竟是一連串的驚駭,我很真心誠意地說:

  「若是現今跟那姓郭的坐在一塊兒的小姐是你對手的話,我可以肯定告訴你,你各方面都勝她千百倍,不論樣貌、風采、衣著、品味,甚而可能言語……」

  葛懿德笑:「這麼說,我豈非輸得更慘。」

  我啞然。真是一位聰明絕頂的人。

  那姓郭的搞什麼鬼?

  「對不起,江小姐,你的安慰,我非常感激。對方必有跟新人走在一起,而離棄舊人的理由。很可惜,通常理由充分與否,都不影響決定所引致的後果,我們也就不必把理由太過放在心上了。」

  「那是幾時的事了?」我問。

  「什麼?」葛懿德有點不明白。

  「我是問,你們分手多時了嗎?」

  既然對方落落大方地說起前事來,我也就不怕這樣問。

  並非專為好奇,而是希望參照資料,看究竟要失戀多久,才會得變成小葛今日的瀟灑。

  葛懿德非常認真地想了想,說,「大概半年的樣子。」

  實在難以置信。

  大概要因個案的輕重而定奪痊癒的速度。

  一定是我臉上流露的表情,叫葛懿德看出個所以然來。

  她竟說:

  「要看當事人對人生的體會與處理;有甚於案情的輕重。」

  小葛說這樣話時竟毫不迴避地瞪著我看。眼神有時能表達的比語言還要多。我知她對我的過去一定已有所聞。

  我苦笑。

  一點也不稀奇,根本是全城皆知的故事。小葛也許說得對。人們崇尚比較,真是很不必的一回事。

  某人雙腿折斷了,就認定他的痛楚必比另一個只缺了一條腿的深。合理嗎?

  怎麼會呢?各有各的官能感受,因而各有各的難過。並非有人比自己更淒涼,就切實地稍減心頭痛苦的。

  無可否認,葛鼓德對創傷的處置,比我大方慷慨得多。

  我不期然他說:

  「小葛,你是個大量的人!」

  「也因為我並無選擇!」

  我呆住。差不多每一句說話,都會發人深省。

  「江小姐,我這句是真心誠意的話。郭少風要變心,我無奈其何,我甚而沒有資格與環境去發洩一口齷齪氣。於是,只能狠一狠心,打掉門牙和血吞,依然笑臉迎人。」

  「好志氣!」

  「剛才郭少風一定奇怪,我怎麼還能如此開懷大笑,他認定了我要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哀悼一段深情吧?時代不同了,怎麼可能還有這回事。」

  「小葛,你好好地幹,總有叫他更下不了台的一日!」我是感同身受。

  「江小姐,我並不為等那一日而活得更好。」

  這算不算是一掌摑到我臉上去,叫人金星亂冒,拿了良心作狗肺。我木然,無辭以對。

  「請恕我直言。江小姐,並不值得的。」

  葛懿德重重地歎一口氣。

  「為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擠流血與汗,一下子覺醒,看出了他本來的猙獰面目,還要為把他教訓一頓,而加倍的努力,苦了自己,是太不值得的一回事了。教訓令人成熟,何必要給他培養一條成長的道路,就讓他以為勝利了,永享太平了,他將會錯得越大,失得越多,終有一日萬劫不復。驕兵必敗。江小姐,」小葛很誠意他說:「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就算有,我也不會浪擲力氣。」

  一時間,我不能回應葛懿德。

  她的意見,我需要消化,才能知道是否適合我的脾胃。

  小葛以溫柔而誠懇的眼光看我,聲音調得很低,說:

  「江小姐,跟在你身邊只不過短短一段日子,真是深感慶幸。這決不是場面客氣話。在今天,找本事女人不難,要做人做得有原則的,卻不容易了。跟你相識,真是緣份。然而,原則堅守錯誤,最能害慘自己。我因此非常冒昧他講了自己的際遇與意見,未必盡如你心,但未嘗不可作為參考。」

  「我衷心地感謝,君子愛人以德。這年頭,肯厚顏直諫者實在有如鳳毛鱗角。」我也真心誠意。

  「說得對,故此,郭少風已不愛我,我也不必愛他,決不花半點精神與時間去教導他如何學習做人與處事。」

  我震驚,這麼說,我難道就愛杜青雲不成。當然不是的。

  「江小姐,你大好年華,品貌俱佳,真的不必對過往多所回顧了。將從前種種硬拖一條尾巴到今天來,是不划算的。」

  「我會認真地考慮,你說的不錯,是至理名言,可惜,名醫開的藥方,也不一定適用於任何人。如果我真的無能為力呢?」

  「請放心,在其位謀其政。我一天吃著利通的飯,一天盡忠職守。在我未轉工之前,天天對牢郭少風,向他報告著每一件大小公事,他交代下來的一切功夫,我都恭謹地辦妥。」

  對於一位曾誓無反顧地蹂躪我自尊心的人,我尚且能一忍再忍,直至我另有高就,才光榮引退。」

  這也真真是職業女性的自尊所在,我完全地信任葛懿德,或者應該說,我比從前更信任她。

  她對感情的分析、對事理的觀察,都如此細心入微、明察秋毫,加上本身的聰明伶俐,必在商場上有極佳的前途。

  當然,她既如此精乖,也會想得到戳穿了我的心意,其實對她一點利益也沒有,後果有可能引致我老羞成怒,連一份官高薪厚的工也掉了。葛懿德跟郭少風已生私怨,仍不能拍拍屁股就走,還不是為了要保住一口安樂茶飯,希冀有瓦遮頭。否則,既失戀復失業,好比屋漏更兼連夜雨,怎麼得了!

  第七章

  凡三十歲以上的成熟人,都會明白這番道理。

  現今,她才找到這份安穩的工作,難得老闆欣賞,免得過又何必惹是生非,能夠這麼露骨地表示出她的靈敏聰明,已是險著。猶敢於但言直諫,更加難得。

  我好應該把小葛的這番舉止看成是對我的信任與抬舉。事實上,跟在身邊任事的人,諸如司機與秘書,都難免被他們洞悉自己心機之一二,又何況並肩作戰的特別助理。

  我並不大介意葛懿德估計出我種種部署與目的,讓她洞悉天機;也只不過是早晚間事。

  「小葛,對你,我是放心的。」我說:「我們得言歸正傳了,今午的約會,可有什麼特殊的收穫?」

  「可以這麼說,你已引起了霍守謙的注意,午膳完全沒有其他目的可言,只除了關心我在利通工作是否愉快。並有意無意之間問起你的心情與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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