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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梁鳳儀

  為一個比較親近的同學而冒上犯眾怒的險,李俊英已決定不幹。

  穆澄至此,恍然而悟。

  這以後,她也作出了決定。

  隨李俊英去吧,人各有志。

  晚上,當李俊英到訪,她卻在睡房裡裝睡,沒跟她相見。

  穆澄是敏感,還是小器呢?真是見人見智。

  她給自己的解釋是,朋友是要來共患難的,且自己的友誼是見得光的,在大太陽底下閃閃生光的,而不是像孤魂野鬼般,只在黑夜才出現。

  在那段極端苦難期,李俊英帶給穆澄的失望與難過,有甚於那凶巴巴的周瓊珍。說到頭來,周瓊珍只不過是那幾十個班上的同學之一,有什麼特別的淵源與交情可言?

  然,李俊英卻是自己選擇的朋友,且是朝夕相處的好同學。

  穆澄沒有怨言,她只是一骨碌把這些閒氣與苦惱吞到肚子裡去。這一段日子,她額外用功。

  沒辦法。連上體操與小休時間,都百無聊賴,只好靜靜地坐到角落去唸書。

  有一天,下課鈴聲下響,孩子們成群的湧出班房,到操場去耍樂,穆澄看看窗外,陽光燦爛,她乾脆留在課室內讀書算了。

  才翻開書本,就有個動聽的聲音叫她:

  「穆澄!」

  她抬起頭,看見了方詩瑜。

  她們是同班同學,但少有來往。

  方詩瑜是班上的馬騮精,一天到晚跳蹦蹦,只管玩得天翻地覆,是運動能手,功課低手。平時跟穆澄沒有交往,很有點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味道。

  這一聲招呼,對穆澄而言,真是旱天之雷,都不知有多久,未嘗在班上有同學主動地跟她招呼了。

  穆澄戰戰兢兢地問:

  「什麼事?」

  「外頭這麼好天氣,你卻在這兒唸書?」

  穆澄苦笑。

  「來,我跟你去跳繩。」

  「什麼?」

  「你不喜歡跳繩嗎?行,我可以跟你到沙地旁跳遠!」

  方詩瑜的語氣肯定,沒有猶疑。

  這令穆澄驚喜交集。

  竟有人如此不著痕跡地幫自己一把忙。

  在以後共同成長的日子裡,穆澄最敬重方詩瑜的也是這一點:她不但施恩不望報,她壓根兒並不認為自己曾對人有恩惠。

  的而且確,詩瑜胸襟之廣,已勝穆澄。

  只為後者對面前的愁苦與挑戰,以一個得體大方的辦法應付。

  前者呢,對任何人情事理上的瓜葛糾纏,全部視若無睹,我行我素。

  在這第一次的相交之中,穆澄認定方詩瑜是拔刀相助,但方詩瑜根本不認為穆澄需要什麼援助,她把周瓊珍布下的天羅地網看成透明,橫行直過,通行無阻。

  人怕鬼,是普遍現象。

  只為人未試過不怕鬼,如果試過,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是鬼怕人。在整個過程中,方詩瑜沒有向穆澄提及過有關班上冷戰與杯葛一事。她只是發現班上有一個小朋友可以陪她運動,如此而已。

  穆澄最怕運動,她的功課了得。然,體育成績永遠僅僅合格,也不過是老師給的同情分而已。跟在方詩瑜身邊,體力不勝負荷,然而,心情愉快。

  也真是時來運轉了。

  大考過後、穆澄品學兼優,成績為全級之冠。這還不是意外,最令全校震驚的是,穆澄投稿參加中國學生週報的徵文比賽,得了冠軍。這項成績,不但班主任臉上極具光彩,且各老師都與有榮焉。校長更明令高年級同學主編的校內通訊,要把穆澄的得獎之作刊登出來。

  也真虧這麼小的孩子能寫出這麼老到深刻的文章,文題叫做「寂寞何價」,就是把她被杯葛的故事寫了出來。

  簡單一句話,文窮而後工。誠懇的感情、真實的遭遇、徹底的領悟、流暢的文筆,加在一起,如何不有反應與掌聲?

  說時遲,那時快,班上的氣氛頓時有異。

  惡勢力似乎慢慢引退,首先跑回穆澄身體來的小朋友,就是那堆怕事的同學。

  現今都不怕事了,紛紛相約穆澄加入自己的活動圈子。

  那堆曾經擺明車馬欺負穆澄的人,有著靦腆或是不忿,只遠遠地觀看著穆澄的動靜。這也不過是他們唯一能作出的回應。

  穆澄心裡頭寬鬆高興,表面上仍是沒事人一樣,誰跑來說話,她都微笑傾聽。

  那位女齊天大聖方詩瑜,依然故我,以往不曾為穆澄落難而嚕囌開解,今日亦不以穆澄得意而表示興奮。她當一切好與壞的事都不曾發生過,只以行動跟穆澄做朋友。倒是李俊英比較難於處理,一時間,她也沒有對穆澄剎那紅起來,而忙不迭去結納。她只是靜處一隅,先應付她心頭的尷尬。

  說到底,李俊英是聰明人。她知道穆澄敏銳的心思早已洞悉乾坤。她現在即使跑到她跟前去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也不能再挽回穆澄的心。

  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當穆澄再落難時,趕快證明自己的態度與立場,那才是重建友誼的時刻。

  政客一定要敵我分明,太過份面面俱圓,任何人在讚美對方世故老練之同時,心一定冷笑及起了戒備。

  李俊英由小到大,直至現今是立法局的一員猛將,都不曾體會到最最重要的關鍵問題,是她表面上做人相當成功的背後的一個瘡疤,總會有一日發作出來,後果堪虞。

  目下,方詩瑜聽到對李俊英的批評越來越多,穆澄很替俊英擔心,說到底是一場同學,但總自覺無能為力,因為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她認為恰當的處世法則,旁人休得妄議!小時候的這種經驗,對穆澄真是刻骨銘心。

  以後呢,類同的事件,類同的角色,類同的結果,在她的前半生,不停浮現。

  認真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走到文化圈子去尋食,一腳踏進去,爭贏了幾個不錯的專欄地盤,立即受到各方非議,把她的文章議得一錢不值,那種聲討的氣勢,直燒到各報的總編輯辦公室去,威力差點到達將之鏟成平地。若不是有幾個栽培穆澄的老編輯,把持得住,本城不會再有這麼一個作家的存在了。

  寫稿十多年,穆澄永不打筆戰,被人冤屈咀咒,罵得如狗血淋頭,她都忍住,絕不回應。還是老話,她不是個吵架的女人。

  方詩瑜的道行始終比她高,說:

  「財經版以前經常說我,這陣子疲態畢露。」

  「只為你不回應!」

  「不,只為我根本沒時間閱報。」方詩瑜攤攤手說:「全部由我秘書指定報紙,只把有要事報導的市場訊息新間剪給我看,其餘的沒法兼顧。」

  「你建議我寫專欄,連副刊專欄都不看?」

  「孺子可教也!」方詩瑜翹起大拇指贊。

  替陶祖蔭煮的一頓飯,惹來穆澄一大堆回憶,有點感慨。

  把一湯三菜放到飯桌去時,疲態畢露的是穆澄。

  陶祖蔭喝了一口湯:

  「湯是滾的,不是煲的!」

  穆澄知丈夫脾氣,他喜歡飲煲好的湯,那才夠火侯。

  「對不起,時間不夠!」

  「為什麼早上不煲好湯才出門去逛街呢?」

  穆澄想分辯,第一、她從早上起床後,根本沒有停過。為了要去書展站崗,她要先把稿子趕好,傳真至報館,才能出門。自己姓什名誰也記不起來,怎麼會記得煮湯?

  任何人投入在工作之中,都會渾忘一切私事。

  只可惜,坐辦公室的人是名正言順地上班,在家裡頭造膠花,或爬格千的熟手女工,卻沒有被視為也在從事一份正經工作。

  徒呼奈何。

  其二、穆澄很想大聲抗議,她不是去逛街,到書展去值班,是她的本份與責任,對業務有驚助。

  談起逛街,穆澄差不多有半年未踏足過百貨公司與名店。

  她不敢。

  那些最吸引婦女的服飾越來越貴,一念到要筆耕整幾個月,才能支付一套像樣的套裝,她的心就寒起來。

  每次方詩瑜邀請她結伴到名店去選購衣物,她總是藉故避開。

  人比人,比死人。

  那方詩瑜一跑進名店去,氣勢如虹。一式幾件全部包起來,差不多免試身。

  在商場上習慣大起大落的女強人,不是揮金如上,而是經歷金錢數字一般以千萬甚至億萬計算,那一萬幾千的一件半件衣飾,怎麼會看成一回事?

  穆澄不同,舉凡超越三位數字的銀碼,對她,就有震撼力。

  唯其如此,何必自暴其醜,自惹煩惱?乾脆眼不見為淨。

  故此。她很少逝街。只除了到超級市場去時,會流連得久一點之外。根本早已忍痛一刀斬斷購物慾。

  然,這種心態的轉變牽連著環境的掣肘,她從沒有跟陶祖蔭提起,免傷他的自尊心。

  妻子的身光頸靚、衣履鮮明,有一定程度上反映丈夫的經濟能力與慷慨程度。

  她不能令祖蔭不安樂。說到底,一個以專業資格去打工的人,年薪半百萬,也不過能維持中上家庭而已。

  現今,他們小兩日子,公一份,婆一份,各施各職,兩個人有兩份糧,還有甚多鬆動。一旦有了孩子,支出就不可同日而語,且祖蔭的家累,其實十分重。他的父母及弟妹,還得依賴他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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