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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裴意

  「王爺回府了。」

  庭院重鎖的七進深大宅裡,侍僮們在掩映著重重丹桂樹影的迴廊中奔相走告。朱欄碧瓦,雕樑畫棟的華麗府邸霎時間陷入一片混亂與興奮之中。

  管事急忙率領著府中僮僕、侍衛到門口跪迎,只見一匹火焰般的紅馬已勢如奔雷般地疾馳到了王府門口。

  馬背上身披狐皮大氅的額豪一聲輕嘯,火炭龍駒立即止住了腳步,疾奔疾停,在積滿新雪的石板路上,完全不濺起任何一絲塵雪。

  「奴才們恭迎王爺回府!」

  管事在門口跪迎,武宣親王額豪輕盈迅捷地飛身下了馬,只見他頭戴拉虎貂帽,身披駝色庫緞白狐袍,足蹬漳絨鞋子,貂幅低低壓著濃眉,一襲風雪大氅更襯出他的英姿挺拔、卓爾不凡。

  「郡主呢?怎麼不見她出來迎接?」

  額豪解下連襟連帽的風雪大氅,丟給管事,軒軒兒走進了巍峨雄偉的王爺府。

  「帆齡郡主正在書齋裡練畫呢,王爺您回來得匆忙,這消息還不及傳遞進去。郡主要是知道王爺您回府了,一定開心極啦!」

  額豪點頭,臉上綻開了一抹溫煦笑意,柔化了他臉上的剛硬線條,益發顯得俊朗灑脫。

  「既然她在練畫,那就別驚擾她,我自個兒過去瞧她便是了!」

  他揮手摒退管事、僮僕,信步走上曲折遊廊,繞過影壁後,便是一道月洞門。

  門裡,是個清幽院落,太湖石疊成玲瓏小山,天竹子紅如珊瑚豆,一架籐蘿鞦韆在疏柳中隨風搖晃,鞦韆架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銀霜。

  花影闌珊,滿院的梨花如雲似雪,飄瓦滴簷。

  額豪在院中停住了腳步,從雕花鏤空的窗欞中望進去,只見一個窈窕少女正側著身子臨窗摹畫。晶燦的雪光中,她弧度優美的側臉也瑩瑩亮著光。

  溶溶月光像抹玉色的蝶影,落在了她如花般清妍可人的膚容上,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著,在月色和雪色之間,她就像個玉雕的人兒,是更清靈更脫俗的一抹絕色。

  額豪就這樣站在落雪的庭院之中,望著窗欞內的少女,眼光變得柔和,嘴角微微勾勒起一抹上揚的曖煦笑弧。

  雲影掩映中,月光輕盈地滑過琉璃碧瓦,飛簷下懸著小銅鐘,在夜風中輕輕地轉動著。

  嗡嗡低鳴的鍾鈴聲,恍惚中聽聞,倒像一聲聲都撞在了心坎兒上。

  「哎呀,是王爺呢,王爺回府了。」

  侍女的驚呼身劃破了雪夜裡的寧靜,也驚動了書齋中正在作畫的少女,她微微側首,望向窗外,不經意的眼神落入了他忘情的凝視裡。

  見到他,她雙眸乍然亮了起來,臉頰隱隱緋紅,對著他嫣然綻開一抹笑容。

  那笑,如花映水,楚楚動人!

  額豪胸口突然一陣揪顫,就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火辣辣的手撩撥了一下。

  「王爺,這大寒天的,您怎麼連雪氅也不披,就這麼站在雪地中呢?快請進書齋裡來吧!」

  侍女連忙奔到書齋門口,掀開繡花帷幔,打起簾櫳,屈膝向他請安。

  額豪走上了水磨磚石階,進了書齋,只覺暖氣拂臉,牆邊放著兩隻銀絲罩熏爐,正暖烘烘地噴溢著輕淡的百合香,桌上擺著一碟碟精巧的點心果子糕餅。

  花梨木嵌大理石的畫几上,攤開著一幅煙雨蒼茫的大寫意山水畫綾,少女伏在幾前,正執著狼毫筆在綾上作畫。

  只見她穿著一件月白色雲袍,外披丁香色八絲緞,頭上只用一枝玉簪綰了個鬆鬆的寶月髻,兩條蘋白綢帶從髮際直落到地,飄飄飄飄,靈麗中帶著幾分仙氣,益發顯得風華飄逸,姿韻動人。

  「帆齡,你在畫些什麼?」

  額豪走到她身邊,俯首望向她的畫。

  畫綾上,煙霧蒼茫,一個軒挺男子披散著烏溜的發,獨立於流簷飛雪的樓

  頭,眺望遠方的眸中,兀然流露出一種孤伶,黯然透著一種寂寞。

  那寂寞,是雪落後,一人獨立的蒼涼。

  「我畫的是王爺——我的畫裡,不繪山、不繪水,只畫王爺眼眸中,那不為人知的孤獨與寂寞。」

  帆齡側頭,望向他,一雙靈動如水的眼裡,蘊藏著女兒心事般的溫柔與朦朧。

  淺淺的乳白月光映進書齋裡,在淡淡的暈黃燭光中,她像謫世的仙,柔和而清純得一塵不染。

  額豪的心,驀地裡像被小銅鐘撞了一下,晃蕩起來。

  「我能有什麼孤獨和寂寞?」他豪情的笑,聲音裡卻微微有些暗啞。

  「在大草原上翱翔的鷹,始終是要回到草原的天空裡去。而在草原上長大的兒女,也離不開大草原。」

  帆齡深深凝視著他。「王爺,我知道你想念蒙古的草原,想念你的族人——你的心始終想回到蒙古去。」

  額豪的心縮緊了,指尖發涼了,濃黑的眉像鷹翅般揚起來了。

  他深呼吸,穩住微酸的心緒,眼光落在畫綾之上。

  「你畫裡的這座樓頭,沒畫好重簷疊瓦。」

  「天冷,手僵了。」

  帆齡懊惱地擲下畫筆,似喧似怨地道:「我畫了又畫,還是畫不出重樓飛雪。」

  額豪微微一笑,從雲龍筆架上拔下一管中楷紫毫,蘸著濃墨,在雪白的宣紙上渲染出了重簷疊瓦的景致。

  「以前你阿瑪,定廣親王帆懷德,是寫意山水畫的高手,我從他那裡,學到了不少作畫的技巧。」

  他側過頭,對帆齡笑道:「說到作畫,不管是我們蒙人或滿人,就算學得再精再巧,終歸是比不上你們漢人,有著長久的文化教養和熏陶——落筆時,那筆觸,那意境,就是差得遠了。」

  「但要說到領軍打仗,我阿瑪可就遠遠不及王爺,否則也不會在七年前的察哈爾一役裡中了敵人的圈套。不但一敗塗地,還中箭落馬,傷重身亡。」

  帆齡推開幾上繁雜的書卷,持起袖來,研磨墨硯,將硯台裡的丹朱調得濃稠均勻,好讓額豪下筆的時候能夠更加流暢柔順。

  「你阿瑪雖是漢人藩王,卻有極大的理想抱負,一心只想著要如何為漢人爭權益、謀福利。只可惜他也是清廷用來安撫漢人的一著棋子,不能有多大作為。」

  額豪拈毫在畫陵上勾勒枝幹,再補上樹影婆娑,一幅意境悠遠空靈的人物山水畫便呼之欲出,栩栩若現。

  「我和你阿瑪是在戰場上認識的,雖然年齡差異極大,相識時間也不久,卻有著過命的交情,他臨終前,將當時年僅十歲的你托孤,交給了我照顧。」

  帆齡專注地凝望著他作畫的姿態,月光透入軒窗,新雪落在窗欞上,薄薄有一絲寒意。

  「我額娘去世得早,阿瑪雖然貴為親王,朝廷也敕封我為郡主,但定廣王府向來就是有虛名而無權勢,阿瑪一死,樹倒猢猻散,只不過是個沒落王府罷了,若不是阿瑪臨終前托孤,將我交給了您,此時的我早已不知流落到哪兒去了。」

  「七年了,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額豪在畫綾上輕緩地落下了最後一筆,抬起頭來,溫柔地注視著帆齡。

  「我總算不負好友臨終時的托付,平安順利地將你撫養長大了。」

  晶瑩的淚霧,在帆齡墨黑如玉的大眸裡閃啊閃的,彷彿隨時都會滑落成水。

  「你也知道我長大了哩?」她低柔纏綿的聲音,織綿成一顆早已暗許多年的女兒心,烙疊著他的心。

  「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托孤,需要被照顧,什麼事也不懂的小女孩了。」

  額豪的心,突然急遽地跳了起來,只因他看見了她那脈脈凝望,含羞半垂的雙眸裡,有著纏綿如愫、醉人如酒般的款款情意。

  雪花飄墜,落地無聲。帆齡沐著月光,全身散發著馥馥郁郁的香氣,那柔細的香味兒瀰漫在書齋裡,沁入了他的心,彷彿把他整個人包圍住了……

  第二章

  壺漏將涸,燈焰已昏,窗外的細雪依舊紛紛揚揚地下著。

  銀絲罩熏爐裡的百合香,混著帆齡身上暖情的少女幽香,熏得額豪頭暈。

  他只覺口乾舌燥,驀然起身,推開窗欞,寒冽的空氣撲了進來,刮在臉上,像冰刀子似的,是一種教人清醒的疼。

  他深深吸了口氣,清冽的寒氣稍稍平復了他紊亂奔騰的心緒。

  「不論你是否已經長大,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那個需要被照顧、被呵護的小女孩兒。」

  他回過頭來,望著帆齡微笑,平靜如常的神色完全看不出方才心頭曾經有過的紊亂糾結,情迷意惘。

  「我答應過你阿瑪要好好照顧你,這一生一世,我就會像你阿瑪一樣,將你當是親身女兒一樣的照顧你!」

  帆齡貝齒咬住下唇,眼眶泛淚地望著他,彷彿細雪紛飛般,寒得生疼。

  熏爐裡的炭火熄滅了,空氣變得清冷。

  「你不是我阿瑪,在我心中,也從來沒當過你是阿瑪。」

  帆齡橫了心,亮目熠熠地望著他,像只破繭而出的蝴蝶般,義無反顧地向他剖白著蘊藏已久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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