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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裴意

  大軍開拔,數百隻角螺仰起向天,齊聲高鳴。小皇帝親自送出午門,文武百官跪立兩旁送行。

  幾十萬京師黎民都簇擁到正陽門外新設的綢幃外瞧熱鬧兒,家家戶戶設香案,擺著酒肉,歡送王師出征。

  而帆齡和朱心同就擠在萬頭鑽動、聲音鼎沸的人群之中,等著送額豪一程。

  額豪騎在火炭龍駒上,率領大軍出了正陽門。

  他望著道路兩旁擠得水洩不通的人群,在擁擠紛亂的人潮中,一眼就瞧見了帆齡。

  他凝目,深深注視著帆齡。那專注而深摯的眼光,就彷彿要將她窈窕嬌柔的身影,及盈盈如花的臉龐,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鬧中、心裡。

  帆齡望住他,隔著重重人群,她眼中隱隱浮現淚光,臉上卻粲粲然亮出一抹笑靨。

  那笑靨如此耀眼璀璨,像寒雪裡的花光,傾盡所以的明媚和嬌妍。

  額豪胸口一酸。他懂,他懂得那個笑容裡的意思—她是要讓他安心、要他不必惦念著她,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他懸惦而緊繃的心弦鬆弛下來,神色柔和了,眼光裡涵納著深情和依戀。

  他微微笑著,向她緩緩點頭,表示知道了她的心意。

  螺角聲聲吹響,催促著大軍的行程。額豪不捨地移開目光,昂然抬頭,再沒有任何遲疑躑躅,率領著大軍出戰。

  「他走遠了,不必送了。」

  眼看著額豪騎馬遠去的身影,朱心同護著帆齡,不讓蜂擁如潮水般的人群推擠到她的身子。他溫和地道:「我送你回王爺府吧!」

  「你讓我再送送他。」

  帆齡聲音哽咽,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額豪的背影。「我要看著他出城……你讓我看差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為止……」

  她望著額豪漸行漸遠的背影,望著迤儷而去的各營大軍,泛漫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再也無法遏制。

  她含淚抬頭,只見碧茫的蒼穹中,掠過一隻蒼鷹,輕捷地向北飛去,刺目地飛盡了整個孤獨的天空。

  鷹飛九霄,恍若他出征的身影,行向千里之外——這一去,便是天涯。

  第八章

  墜葉紛紛,飄香堆砌,千頃的春花在一夜裡,寂寞地催開了相思。

  一雙燕子,在新綠的柳枝間穿梭飛舞,銜著夾帶花瓣的芹泥,在岑寂已久的梁椽上築巢,忙得不亦樂乎。

  「郡主,你瞧,燕子回來築巢了。」一個丫鬟推開書齋裡的簾櫳,驚喜地叫了起來。

  「燕子回來,春天也就來了,怪不得昨兒個西花園裡的春花,在一夜裡就全都開了呢!」

  帆齡慵懶地望向書齋外的院落,只見籐蘿鞦韆架上,滿綴著嫩紫嫣紅的花朵。鞦韆晃動中,篩下了重重花影。

  「二月是百花盛放的季節,難怪古人要稱二月為『花月』了。」丫鬟揭開香盒,在金倪香爐內,添上了瑞香,香氣氤氳一室。

  「郡主,你的生辰也在二月,不知道今年王爺能不能夠趕回來為你慶生呢?」

  帆齡靠在窗前的几上,鋪紙研墨。她拿下雲龍筆架的紫毫中楷,在雪白的宣紙上秉筆揮毫,臨摹著窗外景色,潑墨為畫。

  「會的。王爺去年出征前就和我約定了——今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我們要團聚相見。」

  她眸中蘊著朦朧情思,神情恬淡,回答丫鬟的語氣卻是輕柔而堅定,絕無絲毫憂慮或懷疑。

  一年了;一年來的歲月,夢寐相思,漫漫悠長。

  綿綿無盡的思念、懸惦和擔憂就像寂寞的繭,在她心底層層纏繞,噬嚙著她的心腑肌骨……

  等待如煎、相思如狂——她終於體會到了那椎心欲碎的難熬滋味。原來,分離的日子,竟比她想像中還要痛苦寂寞,難耐難挨。

  她黯然消魂地度過每個等待和寂寞的淒涼晨昏,望眼欲穿地等著額豪凱旋回師的消息。

  然而日復一日的期盼和失望,卻幾乎要讓她以為這一年永遠過不完了。

  而現在,一年終於過去了。離兩人約定相聚的日子越來越近,漫長的思念和等待也終於快要到了盡頭……

  帆齡輕撫腕上的翡翠雙鐲,玉鈴叮咚作響,鐲心若隱若現的沁紅色澤,彷彿見證著她和額豪以血為誓的諾言。

  想到即將和額豪重聚相見,她臉上泛起了興奮的潮紅,一顆心怦怦狂跳,激動得幾乎就要迸出胸口。

  「可是現在已經二月初三了,王爺還在東蒙古,他真能趕得回來嗎?」在一旁侍硯磨墨的丫鬟調勻著硯台裡的硃砂,滿臉都是懷疑神色。

  「前些日子,軍情信差才捎回來訊息,說是王爺率領大軍追擊葛爾丹,已經越過西拉木倫河,到了黃崗山——這離北京可是越來越遙遠了呢!剩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王爺真能剿滅準噶爾叛軍,及時趕回北京來和郡主相會嗎?」

  帆齡微俯嬈首,專心致意地揮毫作畫,眼神中有著不容質疑的堅定信心。

  「王爺是個重信誓、守承諾的人!他既然和我約定了,不管如何艱難,他一定都會趕回來見我的。」

  窗外,吹來一縷冷香,幾片落花殘瓣,隨風拂到了她的宣紙畫箋之上。

  畫中,一雙尚未畫好的燕子,剪剪掠過柳線空垂的樹梢,幽然棲遲在疏枝上。一個風鬟霧鬢的少女,默默佇立於落花成陣的階前,凝望著雨中雙燕。

  畫箋中的少女,神韻寂寞,眼神悠離,似乎有著萬縷相思,千般幽情。整幅畫裡,滿溢著一種難以描盡的深情,栩栩躍然紙上。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郡主這畫,把古人詞中的意境都繪畫出來了。」丫鬟看著帆齡的畫,笑了起來。「等王爺回來,郡主就不用『落花人獨立』了。到那時,你和王爺雙棲雙飛,犯不著再羨慕樑上成雙成對的燕子呢!」

  「你這丫頭,就愛貧嘴。」帆齡嫣紅了臉,白了那丫鬟一眼。

  她將紫毫中楷丟入筆洗裡,換了一枝蠅頭小楷,在筆尖沾墨,替畫裡的燕子點上眼睛。

  「王爺這場仗,從漠西蒙古打到東北蒙古,行軍萬里,真是夠辛苦的了。」那丫鬟洗著紫毫中楷,歎息道。「奴才真不懂,其實王爺早已勝了嘛。當初他出征漠西蒙古,短短三個月時間,就收復了被葛爾丹佔據的黑城、居延古塞、臨潼府,把葛爾丹打得落荒而逃……」

  帆齡為畫中的燕子細細描繪羽毛,聽丫鬟嘮嘮叨叨地述說著額豪輝煌彪炳的戰績。

  蒼茫暮色中,她冥思著額豪揮軍廝殺的英姿,眼眶霎時間泛起淚霧,潸潸情淚燦爛成一串晶瑩夕露。

  「葛爾丹既然敗了,王爺就可以班師回京了,又為什麼一定要追擊葛爾丹,從漠西蒙古一直追到東北蒙古呢?」那丫鬟蹶起嘴,將紫豪中楷放回雲龍筆架上。

  「奴才雖然不懂兵法,可也去戲園子聽過戲、看過戲台上的三國演義。這戲文子裡有句話,說是『窮寇莫追』嘛。那葛爾丹打了敗仗一路逃,王爺就一路追,追了將近萬里,不怕辛苦也不怕危險,也不顧念郡主就在京裡等他,日夜擔心著他的安危——真不知道王爺心裡否想什麼呢?」

  帆齡換了一枝白狐大毫,在宣紙上大幅潑墨,深深淺淺的渲染,就像她貯存了一整年的相思,把畫箋描得晶瑩透亮。

  「王爺寄回來的家書曾經寫過,葛爾丹這人狡黠善戰、野心勃勃,如果不能一舉殲滅,日後葛爾丹定然會捲土重來,再釀戰禍——所以王爺才會一路追擊,想要徹底剿清葛爾丹的勢力,讓他永遠無法東山再起。」

  帆齡話聲未落,院子裡卻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府裡管事氣喘吁吁地奔進書齋的院落裡,亮聲道:「郡主,古北門來了軍事信差,說是有蒙古的最新軍情奏報到京。方才兵部派人送來最新的軍報,請郡主過目。」

  丫鬟急忙奔到院子裡接過軍報信簡,跑回畫齋裡來交給帆齡。

  帆齡心中急跳,眼中閃著光芒,雙手微微發顫地展開軍報信簡,看完之後,她臉色微微白了,一顆心莫名地往下沉。

  「郡主,這軍報裡寫著什麼?您神色不大對呢!」丫鬟見了她的神情,心中也緊張起來,屏著氣息問道:「是不裡……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啊?」

  「不是的。這軍報裡寫著王爺追擊葛爾丹,已經率兵深入內蒙烏珠穆沁,北上呼倫貝爾大草原……」

  几上的畫箋,墨漓未干,窗外卻已起風,院落裡尚未發芽的玉蘭樹枝在風中擺動碰撞,沙沙響成一片。

  帆齡神色迷惘,說不清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究竟從何而來?

  她望著窗外黯淡下來的暮色,恍恍惚惚地道:「王爺是烏珠穆沁部的旗主,呼倫貝爾是王爺出生的地方……這場仗……這場仗怎麼會打到了王爺的故鄉去呢?」

  遠處黝暗的樹梢暗影在風中婆娑起舞,春寒料峭,帆齡只覺身上起了一陣陣止不住的戰慄,忍不住哆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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