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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諾言

  對母親來說,那段時間實在太可怕,丈夫虧空公款入獄,有可能是無期有可能是死緩;靜園要賣掉,不知道要面對怎樣的流離失所;大女兒指使二女兒向男人主動獻身被拒絕;二女兒控訴大女兒和一個窮畫家上床,甚至被人畫到裸相。這些都是受傳統教育的她一輩子也不能接受的,脆弱的她實在無力再承受這些可怕的事實,所以她選擇了永遠的逃避,讓我和靜儀成為了罪人。我就那樣看著她在我面前死去而沒有任何辦法挽回!她是帶著對我和靜儀的絕望過去的吧?

  醫生宣佈搶救無效後,靜聆伏在母親身上痛哭流涕,我和靜儀只敢站在病房外面,我們都沒有臉面進去看母親最後一眼。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兩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走進病房,然後把母親抬上擔架。

  我下意識攔住他們,莫名其妙地問:「你們要去哪裡?」

  其中一個衝我笑笑:「送去太平間啊,難道放在這裡佔地方麼?」

  我「蹬蹬」倒退幾大步,中午我還和母親一起吃飯,到了晚上她卻要去睡太平間,這種事誰能接受?我拒絕接受!

  他們不理我,把我推開,逕自進了電梯,靜聆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我怔怔地看著那兩個穿白大褂的人,他們的褂子上有著顯而易見的大塊油污,有一個甚至穿拖鞋,面孔也長得橫蠻粗魯,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醫院裡的人,倒有些像屠夫。我想,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個誤會?

  我終於沒跟上去,電梯門合上了,我靠在牆上發了好一會的呆,然後聽到地上傳來陣陣啜泣。低下頭,靜儀正蹲在我的腳邊埋頭哭泣,她也和我一樣不敢守在母親身邊,就好像我們是妖,而母親身邊卻有收妖的鏡。我們兩個都已經失去光明正大痛哭失去母親的資格,這樣看來母親生前最為疼愛靜聆還是有她的先見之明的。

  「靜儀,媽媽死在我們兩個手上。」聲音遠遠傳來,不像是我的語調,但的確是我在說話。

  「大姐……」靜儀抬起淚流滿面的臉無助地望著我,從她懂事開始她就不曾叫過我大姐,她一直直呼我的名字,那天她叫我大姐。

  但是我沒答腔,又一架電梯「叮噹」一聲在我們的樓層停住,有人探頭問:「下去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轉身走到樓梯間,一階一階地走了下去。我一邊下樓一邊想,我永遠都不能原諒方靜儀!新仇舊恨,她必須成為我報復的對象!

  我們的祖父是個精明的老人,他或許早就看出了什麼,去世的時候,他指明把靜園留給我們三姐妹,而不是父親。所以當父親出事的時候,我們還有靜園可以變賣,只是當時沒人能一口氣吃下靜園這麼大的資產,我只能找劉之牧。

  他很公道地按市價把靜園變成錢算給我聽,但這些還是不夠,我愁腸百結眼巴巴地望著他,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方家所有的親戚都找遍了,可是他們好像突然都不太認識我,就算是認識也變成了遠親。

  「靜園那塊地位置不錯,但是面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很糟糕。如果想要發展,我還必須把周邊的地一起買下,並不合算。」他微笑著同我說:「不過我還是可以幫你,你父親那邊不夠的部分我也可以幫你補上來--哎,靜言,你先別太開心,有條件的,你得把靜園裡最美的一樣東西交給我珍藏,怎麼樣?」

  這是他的原話,我記得他當時笑得很和煦,溫文沉靜,像冬日裡的暖陽。然而不管表象如何,他畢竟是個在商場中摸爬滾打的人--他是個一等一的商人,早已被磨練得像隻狐狸精,自然不會做沒好處的事。據說我家曾於他家有恩,但到底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念念不忘地掛在嘴邊,只是徒增笑柄而已。這種時候連所謂的親戚都不肯幫忙,更何況是什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世交?有人施以援手已經是天大的好事,只怕家裡沒有讓人看得上眼的東西呢。給人一件東西,就必須收回一件東西,再公平不過了。直到現在,我都能夠諒解他以物易物的提議,雖然我是那個被換來的老婆。我並沒有那種從心底裡發出對他的怨毒,只是有點--低人一等的難堪。

  那時我以為他要的是靜儀,所以毫不猶豫地把她推了出去,我知道靜儀肖想他已經很久,唯一對不起的是卡卡,可我真的沒想到結果會變成這樣。一切都不在我的計算中,救了父親失去了母親,真是個血淋淋的選擇!不管失去誰,都一樣讓我痛徹心扉,雖然他們最愛的都不是我。

  從母親過世起,我就明瞭我與單遠的出軌是永不可饒恕的罪孽,但這只能讓我加倍地恨靜儀,把恨自己的那份也算進去!我說過,我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

  母親頭七過後,我把靜儀、靜聆找來,靜園的房契就擺在茶几上,另外還有一份我已經簽好名的轉讓書。

  我給她們兩個個選擇:放棄靜園的繼承權或者是放棄父親。

  靜聆聽了有些害怕,不安地扭動身子問:「大姐,不住靜園,那我們要住哪裡?」

  我安慰她:「你不用怕,我會安排好你。」

  她看了我一會兒,信任地在轉讓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我面無表情地把轉讓書扔給靜儀:「我會照顧靜聆,但並不包括你。你自己要想清楚,簽了,你一無所有;不簽,父親要因你坐一輩子牢。」

  她面色煞白:「你如果嫁給劉之牧,他總不至於不救自己的岳父,我們無須搬出去。」

  我冷笑:「我嫁給他便是劉家人,助他人財兩得有什麼不對?不過你的寶貝鋼琴倒是可以搬走。」直到今天,我還在好笑,真是小心眼,那個時候還記掛著讓我不能釋懷的鋼琴。

  她搖頭:「我不信!我不信你會眼睜睜看著他坐牢。」

  我把腿交叉擱上茶几,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又點燃一支煙,誇張得像黑社會的大姐頭:「你盡可以試一試,反正你已經害死母親,不在乎多一個父親。不過你最好想一想,這些年裡他最疼的是誰!連個房子都不肯讓,真是白養了狼崽子。」

  靜儀哭起來,撐著茶几不肯拿筆:「你明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也有責任……」

  但她還是簽了,這個罪名太過重大,沒有誰能夠背負得起。她簽字的時候手在顫抖,一臉悲愴,我一直冷酷地看著她,後來不經意間瞥到鏡子,發現自己的笑容和煦卻含著絲絲殘酷,怎麼會和劉之牧有幾分相似?我大驚,趕忙收斂。但我知道不管怎樣收斂,從看著靜儀牽下名字那刻起我就已經變了,變成了個鐵石心腸的人。

  我很快把靜聆送出國,她走的時候惴惴不安:「大姐,你不要對二姐太凶……她只有一年就要大學畢業了,你幫幫她。」靜聆的眼神純淨善良,我想如果我和靜儀的位置互換,她也會幫我說情。

  我摸摸她的頭頂,方家總算還保有了最後一個天使。

  最後她還說:「大姐,你也要對姐夫好一點,姐夫其實很愛你。」我不禁失笑,他愛我?他愛的是征服掠奪後的快感,小白兔竟然這麼幫著大灰狼說話。真相是劉之牧財色雙收,他不虐待我我就該萬幸了。

  時間過得真快,送靜聆上飛機的情景歷歷在目,一晃卻已經是一年半了,我與靜儀也有這麼久沒有見面了。我們該說點什麼?

  沉默,一徑的沉默。久別重逢,大家似乎都無話可說。

  我皺起眉頭再抬手看看表,不行,真的得走了,離開酒店已經四十五分鐘,那邊現在可能已經在尋人。我轉身準備離開,不是怕面對她,而是得為「劉太太」這個身份負責。

  靜儀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鶯聲嚦嚦,人美聲音都好聽,真是不公平:「你還有臉來?」

  我冷笑,要開戰了嗎?「你都有臉來,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是你把靜園賣掉!」

  「可是你不要忘了,沒有你的親筆簽名,我沒辦法拿它怎麼樣。」

  「你……」她語塞,我的牙尖嘴利一向很出名。

  她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到我面前:「我知道你想要我死,但是你看我活得不知有多好!」

  我淡淡地看著她,還是一樣沒變,光有張美麗的臉卻沒有會思考的大腦:「你活得好不好是你的事,同我有什麼關係?」

  她咬著唇,惡毒地笑起來:「我現在在姐夫的公司上班,你不知道吧?姐夫原來的房子給我在住,事實上我什麼都不用做,根本是姐夫在養活我!」

  我一震,的確是不知道,他說那是員工宿舍。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以前暗戀他的美麗女子聚集在一起,想要做個後宮嗎?我的心有些亂,看來我不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但是我裝作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他也養我,我是他太太,所以他得養活整個方家。而且……你既然知道我不會要你好過,不說也就罷了,我現在知道了還會讓你繼續留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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