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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嬌安·羅斯

  門開了,與她面對面的是她當年的最愛。他大致上沒變,但仍有些不一樣:金髮多了幾根銀絲,略瘦的臉龐比以前更黑。

  他瘦了,眼尾多了幾條紋路,嘴的兩側出現深深的半圓鑿弧線。

  「我花了五年時間思考我們重逢時要說的話,」一樣是曾令她魂牽夢縈的低啞聲音,「可是一見到你,我腦中只剩一片空白。」

  他捧起她的臉,深深地凝視。他的心跳上喉頭,硬忍住嚎啕大哭的衝動。「今天的相會場面,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艾蓮答應自己不哭的,仍忍不住熱淚盈眶。「喔,米契。」她開始啜泣。

  米契擁住她,讓她靠在他肩上哭。女人的眼淚一向令他手足無措,既然想不出安慰的話,只得保持沉默,頂多拍拍她的背,發出表示感同身受的呢喃低語。

  眼前溫馨的景象,讓伊麗鬆了一大口氣,出發前看到艾蓮和約拿一同前來的鬱悶,一掃而空。她紅著眼眶,走到吧檯處,喜孜孜接過黑亞力準備的飲料。

  「我是黑亞力,」他自我介紹,「在國務院工作。」

  伊麗先喝口威士忌,讓暖液緩解緊繃的神經。「我是康伊麗,米契的母親。」

  為尊重好不容易重逢的前夫前妻,他們刻意放低音量。站在套房中間的艾蓮和米契,則迷失在複雜的情緒中。

  「我以為你死了。」艾蓮對米契說。

  米契將她樓緊,吸著芳香卻陌生的氣味。「你應當知道,只要你等我,我就不會死。」

  他若知道她並沒有等他,會作何反應?她仰起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喔,米契。」

  他用舌尖拭去她臉上的淚珠。她的淚是熱的,彷彿已沸騰了好一段時間。「噓,沒事的,艾蓮,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永遠不再分開。」

  艾蓮硬吞下另一滴淚,抽離他的懷抱,深吸口氣。「你還沒跟你母親打招呼。」

  艾蓮無預警的疏離,使米契心生懷疑,他皺著眉頭告訴自己:等會兒再問個明白。他轉向伊麗:「媽。給你的回頭浪子一個擁抱吧。」

  伊麗立刻放下杯子,過去擁住米契的肩。「我早說了,你愛冒險犯難的個性,會使你媽未老先衰。」

  滿腔的母愛全寫在伊麗微抖的笑臉上。米契咧嘴傻笑,淘氣的眼光具有迷倒8至80歲女性的神奇魔力。「哪會?您還是全舊金山最美麗的女人。」

  「你還是一樣不可救藥。」

  「失望嗎?」

  「對你?哪會!」伊麗踮起腳尖,親他臉頰,「我們好想你,米契。」

  他抱著母親,久久不放。被釋放了三天,他第一次有豁然的輕鬆感。「我更想你們。」他啞著聲音說。

  他放開母親,摩挲雙手,裝出一副快活的模樣。「我叫了香檳,」他打開吧檯下方的冰箱,「魚子醬,還有艾蓮愛吃的蘇格蘭熏娃魚。」他對她微笑。她則回以無力的微笑,這證實米契的直覺是對的。她顯得太蒼白、太安靜,很不對勁。

  「我喝一杯就走。」伊麗說,「讓你和艾蓮獨處。」

  米契開著開香檳,沒看見艾蓮驚慌的表情。

  約拿在米契套房樓上的房間內,像籠裡的猛獅,不停踱步。昨晚在伊麗的聚會中,在他未婚妻的床上,他還編織著與艾蓮永遠幸福快樂的婚姻生活,不料才眨眼的工夫,他的美夢、計劃和生活,竟被一通該死的電話攪得一團亂。他現在的心境就像坐在一列逃難的運貨火車上。

  儘管他不是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人,約拿這輩子最痛恨的事,就是無法掌握全局。成長經驗教導他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該下什麼賭注。

  他是家中六個小孩的老大,也是獨子。擔任舊金山巡警的父親在退休前六個月,遭唐人街兩火並幫派的流彈射中身亡,那年約拿12歲。父親生前兩袖清風,死後也沒留下多少遺產,全靠擔任高中音樂老師的母親微薄的薪水,以及晚上和週末兼鋼琴課程,補貼家用。長子如父,約拿不僅替代父親管教五個妹妹,家事也一手全包,不久便練就一身烹任的好手藝和修屋補洞的好工夫。

  他原打算去當建築工,但為了遵照父親生前願望,申請了運動員獎學金和警察慈善協會的獎學金進入伯克萊大學就讀,主修建築。他加入學校足球隊,打前鋒,叱吒一時,頗受職業球探矚目。後來膝蓋受傷,職業足球的美夢因而破滅。

  他很快就從挫折中爬起,立刻被舊金山一家頗具盛名的建築師事務所聘用,負責設計摩天大樓。

  他的事業正起步時,母親改嫁了,繼父道班澤是一名富有的證券商,與哈瑪莉因鋼琴而結緣。一週三堂課,才數周光景,「師生」倆便決定攜手走完餘生。約拿並不怨他母親改嫁,相反,他很高興能把父親的接力棒交給班澤。

  在建築師事務所熬了五年,他終於獲得令人眼紅的入股機會。八年中,他幹得有聲有色,財源滾滾,在建築界的名號更是響噹噹,收入與證券商繼父不相上下。華爾街日報曾專文介紹他,形容他是都市建築界的一顆耀眼新星。

  然而在飛黃騰達之際,他突然決定急流勇退,放棄高收入工作。也許是因為他在潛意識裡想反抗公司裡的壓力,也許是因為平時太投入工作,缺乏娛樂;也許是因為妹妹珍妮在28歲生日前夕,發現乳房有腫塊,雖然醫生證實為良性瘤,卻使得約拿頓悟,看破人世無常。

  他退掉事務所的股權後,把屋頂公寓租出去,搬到索薩利托的一艘船上,改行專做整修維多利亞式房屋的工作。雖然生意興隆,他仍會抽空出航、釣魚,或到各地露營旅遊。而且他只挑感興趣的或有挑戰性的工作做,時間完全由他支配。

  他最得意的,莫過因工作而認識艾蓮。如果他不改行,仍沉迷於別人的掌聲和對金錢的追逐,就不會與艾蓮相戀,除非……除非他們的姻緣是前世注定的。

  他望著窗外的毛毛雨。平時他很喜歡雨天,喜歡雨打在艙頂的聲音,喜歡雨的氣味,喜歡雨後清新的感覺。但今晚例外,因為他心愛的女人——他即將娶進門的媳婦——正在樓下與她前夫相會。

  第五章

  真的很不對勁。米契幹了多年的記者,誰有心事看一眼便知。艾蓮不僅有事瞞著他,而且事態嚴重。

  「終於剩我們兩個人了。」米契說。伊麗和黑亞力已各自回房。

  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腦後催促她:在氣氛未弄僵之前,趕快告訴他吧。艾蓮無意識地搓著套裝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洗把臉。」她小聲說道,「大熱天汗流浹背,看起來一定很糟。」

  米契拉住她的手。「你看起來美極了。」他摸到她手腕處急促的脈搏。「黑色很適合你。」他的另一手扯弄著她的衣襟。他記得她愛穿淺色洋裝,穿套裝的她像個陌生人。真可笑,米契暗忖,他幾乎是看著她長大的。他還記得她第一次矯正牙齒,裝鋼絲套時,他安慰她說,有想像力的男孩子會設法鑽過鋼絲套,吻到她。

  「我沒見過你穿黑色衣服,不過黑色真的很適合你,使你的皮膚看起來更白皙,使男人忍不住想撫摸它。」他的手指滑過她臉頰,「並且品嚐它。」他低下頭,意圖非常明顯。艾蓮後退一步。「艾蓮?」

  她無法面對他疑惑的目光,乾脆避開。「我去洗臉。」

  要不是他心裡有數,肯定會把她的逃避視為恐懼。她在逃避什麼?

  奔波了三天,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即便想追根究底,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頭愈來愈疼,先前喝的冰啤酒開始在胃裡翻攪。

  「別去太久。」他刻意用嘎啞、挑逗的語氣說。雖然渴望和她親熱,衰弱的身體卻不聽使喚。「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親愛的。」

  艾蓮逃命似地奔入浴室,鎖上門,倚著門板,團緊雙眼。「喔,天啊,」她喃喃自語,「我該怎麼辦?」

  她深呼吸,潑一些水到臉上,再補妝,梳發,重新面對鏡裡的自己。

  「笑一個,」她命令蒼白的鏡中人,「重逢應該是一件快樂的事。」

  若沒有哈約拿這個人,今天應當是她夢想成真的大喜日子,是朝思暮想的米契平安歸來的奇跡日。可惜米契回來得太晚,早在九個月前,約拿已走進她的生活,開啟她關閉已久的心扉,使她再度付出愛,同時也得到愛。

  她用兩手撩發,挺直肩,再做一個深呼吸,然後走出浴室。

  米契立在窗邊,俯瞰底下的康乃狄克大道,背對著艾蓮,使她有機會再仔細打量他。他的確是瘦了,但不像想像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略顯灰白的頭髮看得出曾被三流理髮師修剪過,有點凌亂。除了外表的變化,還有一種她說不出的奇異感受。對了,是他的站姿。看他聳著肩垂著頭的落寞樣,她的心頭不禁糾成一團。她從未見他如此失落過,從前的他,人前人後總是充滿自信,將週遭世界握於掌中,那處變不驚、百折不撓的毅力,令人自歎弗如;可說是競爭激烈的新聞業中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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