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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姬小苔

  愛情的魔力超越一切。

  「你來得正好,她穿完我就幫你穿。」和子看到我,立刻引小林為我的模範。我沒福氣受那麼大的罪,敬謝不敏。

  小林羞答答地笑著,衣裳朱鷺圖案更襯著雙頰的紅暈宛如朝霞。

  「你知道你看起來像什麼?」我逗她。

  她抿著嘴笑,不敢回答。

  「像個新娘。」我大笑。

  「百子如果能在舊金山結婚,除了找我替她穿嫁衣,別人還真幫不上忙。」和子像若有所悟地說。

  她的話使我吃了一驚,難道她發現了我們合起來欺騙她?

  「我去吃年糕。」我落荒而逃。

  北原一個人坐在榻榻米上喝清酒,百子沒來之前,和子常為了維持室內外的整潔疲於奔命,百子來後幫了她不少忙,每天晚上還用淘米水擦榻榻米,擦得席面發亮,非常好看。

  「新年好。」

  「萬事如意。」他用中國話回答我。他是個語言天才,會說好幾種語言,在夏威夷福特的分公司,他的業績是十名之內,不但能把車賣給自己同胞,連中國人都不放過,一口字正腔圓的台北話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

  我第一次聽他開口,都被他給唬住。

  「你待會兒等著看百子,她實在太漂亮了,天生合適穿和服。」

  「真的嗎?」

  「當然,她現在和子心目中,分數節節高昇。」

  「你想我母親會接受她嗎?」

  「我相信她一定會肯定小林,但是你要小心有人會搗亂。」

  「誰?」北原一副摩拳擦掌的德性,我相信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使這個日本羅密歐崩潰。

  「你自己。你老是挑逗百子,你會惹來大麻煩。」

  「又來了!」他以手撫額,做出要昏倒的樣子。

  我到了下午,才覺得該昏倒的是我,因為我看見了我不該看到的一幕。

  北原竟大膽地在客廳壁爐旁擁吻他的心上人,百子起初還懂得掙扎,但沒有一分鐘,就被他「制服」,而且狀甚陶醉,一點也想不到和子隨時會走進來撞破。天啊!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正要前去阻止他們光天化日之下這般胡來,一回頭,卻看到了和子。我哀叫一聲,立刻用手遮住臉,不敢再看她的臉。

  「噓!」和子輕輕地把我拉出門口,「別去打擾他們,難道你不知道這是不禮貌的嗎?」

  原來,原來——

  我怪異地瞪著她,只覺滿腦子神經都搭錯線。

  「傻孩子,你以為就憑你們這幾個年輕人便能騙得了我嗎?」她微笑著。

  那一瞬間.我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但它們幾乎是同時發生的,我迸出了笑聲,也同時流出了眼淚。

  百子成功了!她跟北原的愛情終於成功了。

  但在如釋重負間,我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獨。

  我已沒有了愛,這一生再也沒有了愛。

  它曾經來過,現在,我只能在別人的愛情中察覺到自己的失去。

  小林和北原的事情公開之後,他們反而懂得遵守禮教,不逾規矩。

  假期結束了,北原回夏威夷去準備婚禮迎娶小林,而她繼續留在和子身邊學習新嫁娘的傳統教養。

  「就是在日本也沒有人這樣虐待新媳婦!」我看著小林完全放棄了事業,跟在和子後面亦步亦趨,不禁大發議論。

  和子告訴她的寶貝媳婦:「看!這個老姑娘在吃醋!」

  百子居然也跟著笑,真是氣煞人也。

  「你一點也不感謝我的苦心,嫁過去後別跟我哭訴惡婆婆虐待。」

  和子聽了哈哈大笑,她跟我初見時那個固執又孤獨的老太婆完全不同;溫柔又聰明的小林帶給她很多樂趣,那都是我沒辦法做到的。

  她私下不止一次地謝我,把這麼好的女孩子推薦給她。

  暑假到了,北原打電話來,他已籌備好婚禮,只待母親帶著新娘子走進結婚禮堂。

  百子要求我擔任婚禮中的伴娘。她沒有妹妹,在私人情誼上,我們比姊妹還親。

  我們三個人帶了將近20件行李到了夏威夷,因為和子堅持就是在月球上結婚,也要有個日本式的婚禮。過海關時,琳琅滿目的日本衣飾把見多識廣的官員看得目瞪口呆,以為是某個劇團要去公演。

  花嫁的前一個晚上,由我負責陪伴新娘。

  我們促膝而談,談到了深夜。

  「還記不記得那年你離開日本時跟我說的話?」她說。

  「我說了什麼?」

  「你那時侯說,每個人都在尋找他自已不知道的東西,而且並不知道自己在追尋!」

  「你現在明白了我的話嗎?」

  「明白了!」她雙眸如星,雙頰若醉,「遇見北原那天我就明白了。」

  「那感覺——好嗎?」

  「太好了!好得我不敢相信上天這般善待我,我何德何能,憑什麼得到?」

  「你真是教人嫉妒。」我拍拍她。

  「你呢?你找到自己所追尋的嗎?」

  我笑了。

  「你還沒回答我。」她不滿意地扯我。

  「也許我早已找到,只不過我不知道罷了!」

  「你曾找到什麼?」她追問。

  「一些過去,一些失落。」

  「那是失去,不是得到!」

  「不!那也是得到。不一樣的得到。」我靜靜地說。

  不一樣的是,這次心胸平和,不再孤獨,也不再想流淚。

  那若是我的命運,我願意去遵循,並且從其中得到樂趣。

  傳統式的日本婚禮豪華而隆重,小林拿著金扇子,戴著白色的帽子端坐著。接受大家的道賀。為了穿這身價值四萬美元的結婚大禮服,她從四點鐘起床,到現在還滴水未沾。

  我真高興要嫁北原的不是我,這是頂豪華的日本大虐待。

  婚禮中來了意外的客人。

  當新娘換上西式禮服周旋於來賓之間時,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我簡直不能相信他會出現在此地。

  「張飛龍,你在這兒做什麼?」我呆住了,倒抽了口冷氣。

  「來向新人道賀。」

  「你認識新娘?還是新郎?」

  「是小林請我來的,別忘了,東地機構與敝公司素有來往。」

  「她告訴你我在這兒?」

  「對!」他回答得很乾脆。

  「她還跟你說了什麼?」可惡的小林,她竟陷害我。

  「她說你是個好女孩,需要一個好人照顧。」他大言不慚,充滿自信。

  「張飛,你一點也沒有變。」我被他自大的表情逗笑了。

  「你變了,從前我若跟你說這些,你會生氣,但你現在已懂得欣賞我。」

  「只限於站在朋友的立場上。」

  「別那麼急著劃清界線,我還沒有展開追求的攻勢。」

  他的口氣,倒像在參加什麼競賽,而且志在得標。

  「你別笑成嗎?我是很認真的。」他被我笑得有些苦惱。

  「我也是認真的。噓,小聲點,大家都在看我們。」我提醒他,不可在神聖的婚禮中造次。

  「告訴我,我總有點希望吧!」他靠近我,小聲地問。

  我的心神一震,老實說,他的熱情使我感動,但感動不是愛。

  也不能構成愛。

  愛是超越一切,卓然不群的藝術品。

  張飛龍離開夏威夷,我送他去機場。

  「如果——」他臨走時只說了兩個字。

  如果!

  他大步而去時,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如果!

  我也同樣地喜歡這兩個字,但這世上可有這兩個字的存在?

  當我回舊金山不久,我從和子處接到了由百子轉來的喜帖。

  張飛龍結婚了。他的新娘我也認識,是田蜜。我真的為他們高興,他們是很相配的一對。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打電話回台北,總機告訴我,田蜜陞官了,她現在是董事長的特別助理,實際上的職權,還超過總經理。

  動不動就對人吹鬍子瞪眼睛的張飛龍,這下可有人治了。

  田蜜聽到是我時,有大半天出不得聲。

  「天哪!是你,江楓,真的是你?」她興奮地大叫,「快回來參加婚禮,我要你當我的伴娘。」

  我拒絕再當老伴娘,但我答應回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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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這麼多年,我好想家。

  多年前離開時,我曾想過——我已沒有了家。

  但在外頭這些年的飄泊中,我深深體會到,台北,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家鄉,即使我在那兒沒有一片瓦、一塊磚,當我站在任何一座屋簷下時,那就是我的家。

  飛機起飛時,是個大暗天,白色的雲在空中飄來飄去,就像我激盪的心。

  我不斷像唱歌似的對自己說——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但飛機真到了台北上空,綠色的田野、如黛的山川映入眼簾時,又覺得近鄉情怯,雙手緊抓著椅把,不敢再多望一眼。

  我怕我會哭。

  田蜜親自來接我。

  經過這許多年,她已不再是當年的小女孩,她成熟、穩健,是個道道地地的女強人。

  但我們擁抱在一起時,她毫不害羞地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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