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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姬小苔

  我準備好了他即將說出的名字,但他說出口,我仍然震驚。

  「陳嵐。」他說。

  「陳嵐?」我不能置信地重複著,「那個特別護士?」

  「是的。」他低垂著頭。

  「可是你認識她還不超過三個月。」我發呆。

  「我知道,」他抬起臉,瞳中有淚,「但不論是三個月抑或三年,我母親都不能再等。」

  「你們是在——」我說不下去了。

  「在我母親去世前舉行的婚禮,很草率,草率到連婚戒都沒,來不及去買,只有律師和醫生在場證明。」

  「為什麼——這樣做?」

  「媽說,你的心意已決,不會要我了,但她走前,不能夠不看見我有了伴侶,她——怕我寂寞,怕我孤單。江楓,不要怪她,她那時已被死亡的陰影整個覆蓋了。」

  「她說的——對嗎?」

  「我以為她最能瞭解你。」

  「天啊!」

  「我也自卑。」

  「自卑?為什麼?」一個堂堂大音樂家,會為一個小設計師自卑?

  「因為你對我不屑一顧,在你眼中我一無是處,再真誠也沒有用。」

  我惶惑地望著四周,為什麼是在這裡,這樣陌生的咖啡店中,聽我所愛的人傾吐心事,而且如此悲慘?我掩住了耳朵。

  「聽我說——」他伸手搖我。

  「我不再聽。」我平心靜氣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裡?」他害怕地看著我。

  「不關你的事。」我推開他。

  「我送你回去。」

  「回星辰居?」我憎惡地說。不!我再也不回那兒去,我不要任何人同情我,或是和任何人淚眼相對。

  「不管你到何處,我都會跟著你。」他打定了主意,這時我才發現,他其實跟他哥哥十分相似,在某些方面,他們寧斷不彎。

  「別跟著我,求求你。」我走出咖啡店,夜風一陣陣吹來,吹得我好孤單。我想到秦阿姨,她怕慕塵孤單,憐他寂寞,但她畢竟不曾瞭解過我。

  這世上又有誰會徹底瞭解誰呢,我連對自己都戴了假面具,到昨夜才被揭開。

  只是——一切都已太遲。

  我在夜風中踽踽獨行,那寂寞的風吹著。

  我也對那冷冷的夜心痛地微笑。

  「江楓。」慕塵的車跟了上來,在我身邊保持平行。

  我沒有看他,只顧走自己的路,他不再喚我。僅默默地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想到不必把自己將死在這兒,仍有地方可以投奔。

  我站定腳步。

  他從半窗中疑惑地望著我。

  「送我回公司,我還要加班。」我拉開車門,自顧自地坐進去。

  慕塵把我送回公司。

  下班離開時,我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此時,我的傷心落魄無可比擬,只有靠工作來救贖。

  昨夜我還幻想,要把工作辭掉,隨著慕塵去環球演奏,邀游四海。才不過一天的工夫,工作卻又成了救贖我的萬能上帝。真是個大諷刺。

  「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下了車,和和氣氣的對慕塵說。

  他走了。

  進入電梯時,他哀傷的表情還在我眼前迴旋。

  「江楓?」一個聲音嚇得我差點跳了起來。

  「張——總工程師?」我定睛一看,電梯中還有另—個人,是張飛龍。

  「我看見你進公司,你不舒服嗎?怎麼像夢遊一樣,瞪大了眼睛,對一切視若未見?」

  「我——不舒服。」我勉強擠出幾個字,只希望他不再囉嗦下去。

  「原來你是真的病了,方才田蜜告訴我,我還以為她胡說。要不要我叫醫生來?」

  「不用了,我剛去看過醫生。」

  「什麼毛病?」他關心地問。

  「一點老毛病,不要緊。」電梯在七樓停住,我要出去。

  「如果太累了,就別加班。」

  「我知道。」

  「我——可以幫忙。」他的臉紅了。

  我站定,好好看了他一眼。

  「我也可以送咖啡來。」

  「謝謝你。」我僵硬地笑了笑,「我對咖啡有些過敏。醫生要我別喝得太刺激。」

  「茶好嗎?我有真正大吉嶺來的紅茶。」

  田蜜聽到我們說話,打開了門,吃驚的程度像看到鬼:「楓姊,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的臉色怎麼這樣壞,你遇到了什麼?」

  我遇到了什麼?

  我遇到了天底下最難堪的事。

  人人都說江楓人品高雅,卻沒想到愛上的竟是個有婦之夫。

  我應該痛哭。

  但我巳無痛哭的權利。

  若是我哭能使老天爺心軟可憐我,我會哭。

  然而,不管我哭不哭,慕塵都已經不可能再是我的了。

  田蜜陪著我,一直工作到深夜。

  張飛龍沒有來打擾我們,但我們工作完畢時,他出現了。

  「我送你們回去。」

  回去?我這才想到,我已經沒有家了。

  我要回到哪裡去呢?我的心陣陣刺痛。

  上天捉弄我吧?

  我無處可去,只有回到星辰居。

  慕塵沒有睡,車一上山,就看見琴房窗戶的燈亮著。

  張飛龍車開走,我站在深濃的夜色裡,琴音在薄霧中悠悠地飄浮。

  他彈的是肖邦的《別離》。

  別離!我的眼淚終於滑了下來。

  琴聲響了一夜。

  我也聽了一夜。

  如癡如幻的聽著,趴在露台冰涼的欄杆上,什麼也不能做。

  天一點一點地亮了。

  但是我震驚過度的心卻不能甦醒,我彷彿陷進了更深更可怕的麻痺中,而且不斷地墜落。

  「江楓!」慕塵出現在我身後,臉色蒼白,他不該熬夜的——

  我疲倦地看著他,既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你的臉色好壞。」他擔心地說。

  他又何嘗不是。

  我笑了笑。

  「對不起。」他低下頭。

  「不要這樣,慕塵。」我輕輕地說。

  「為什麼不罵我?不恨我?」

  如果責罵、怨恨有用,我一定會用。但,陳嵐是無辜的,他們的婚姻已經夠草率,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是莫大的犧牲,我又怎麼忍心再去詛咒?

  「不!我祝福你們。」

  「你這樣——比罵我還使我傷心。」

  「好好待陳嵐,她是個好女孩,也會是個好太太。」我看著遠方起伏不斷的山巒,歎了口氣。

  「我只想要你。」他頹喪地用手支住額。

  「我們可以做永遠的朋友。」那是最好的結局。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拒絕我向他伸去的手。

  「那也沒什麼關係。」我搖搖頭低聲地說,「我就快要離開了。」

  「離開?」

  「是的!離開,離開台灣,離開台北。」我為什麼不走呢?這是個傷心城。我的夢,我的希望一再碎在這兒。

  「去哪裡?」

  「我還沒決定。」

  「你不願意告訴我是嗎?」

  「真的還沒有決定。」我已不是17歲。一個30歲的女人,做人行事不會再冒失莽撞,任性隨意,即使是如此傷心的出離,我也會估量自己的能力。

  「不管你去哪裡,我跟你去。」

  「慕塵,你這樣做,對嗎?」

  「我巳經管不了對不對。」他生氣地說,我這才發現他眼中全是紅血絲。

  「我卻還是要管,畢竟,這不是世界末日,況且,陳嵐——夠可憐的了。」

  「你可憐她,誰來可憐你?」

  「我跟她不一樣。」

  「你有必要這樣驕傲嗎?」他質問我。

  「不是驕傲,慕塵,這是做人的原則。與其三個人都痛苦,不如讓我一個人承受。」

  「你以為一個人就能承擔全部?」

  「至少我可以試試看。」我咬住唇,咬出血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痛。

  「聽我說,我們可以——」他捉住我的手。

  「我不要聽,慕塵,你忍心傷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我不忍心。」

  「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他急切地說。

  「什麼是事實的真相?」我瞪著他。

  「我不愛她!愛的是你!」他大叫著,那淒切的叫聲四散在清晨冰冷的空氣中。

  「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別看不起我,江楓!你也不過只是個人,不是聖賢。」他咬牙切齒。

  「我若是聖賢,怎會勾引你?」我笑著,但不由地哽咽了。

  「不是勾引,江楓,我要說幾次你才會明白?為什麼一再污蔑我們的愛?」

  「愛?」

  愛是什麼?它像輕煙般易散,像彩雲般不切實,也許,宇宙間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東酉。一切,不過是詩人們幻想出來欺哄人的。

  我如果真有愛,為什麼會愛了慕竹又愛慕塵?

  「愛!江楓!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麼不承認?為什麼要假裝?」他抱住了我,那麼用力,彷彿要把我整個身軀擠進了他的心裡去。

  「你走吧!」我狠狠推他,「快走!別讓我失態。」

  「我不在於你失態,江楓,你做什麼都沒關係,我只要你接受我。」

  我不能在他懷裡哭,永遠不能。

  他是有婦之夫。

  我站起身,踉蹌地走了。

  向管理處遞出辭呈時,張飛龍第一個得到消息,他在管理處有密探。

  「公司哪點虧待你,為什麼要辭職?」他衝進來跟我咆哮。

  「我累了!」

  「你不願意加班,可以不加,不願意負擔這麼多工作量,我可以幫你分擔。」他急急地叫,「江楓,讓我來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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