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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姬小苔

  「快來吃麵。」他把碗捧到我面前,白細的麵條,碧綠的荷蘭豆,水青的菠菜,豆芽,圓圓的蛋,黑色的蘑菇。

  他又是怎麼變出來的?

  這個人偷跑進我的廚房,做了一碗麵,但他真的是會做湯。

  我坐了起來,這是修澤明去後,第一次吃東西覺得香。

  祖英彥知道我不拒絕他的手藝了,吏愛在我廚房裡穿進穿出,做一些好喝的湯或一些奇形怪狀的食品。

  「你確定你念的是建築系嗎?」我問。

  他笑著,搔了搔頭。

  自他闖入我近乎撕裂的人生,我對他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但是,我開始參加他的「走」步活動。

  每天早晨,他索性連門也不敲了,直接從他房間窗口爬過來,從廚房窗口打開裡面的喇叭鎖,大刺刺地就進來了。

  他是在向小偷、強盜示範。

  「還用得著我示範。」祖英彥笑,「天兵天將可是從天而降。」

  根據祖英彥說,依照此地風俗,捉到賊是要打死的,而且,打死不負責。有家人敢追究,一起打。

  本地人三百年前陸續從大陸沿海移民來時,原來是做什麼行業?

  我怎麼會知道?

  「當年會離鄉背井的,當然都是些有本事的人。」祖英彥說:「有辦法的上了岸到有辦法的地方,沒辦法的人只好到沒J辦法的地方去。

  什麼有辦法沒辦法的?

  祖英彥說,來這裡的就是沒有辦法的,他們多半是流民、海盜,甚至不符合移民資格,但不管在外怎麼打家劫舍,既然在此地落戶,兔子不吃窩邊草,自然有了生活公約。

  總有外來的賊和強盜吧!

  祖英彥搖頭,「哪個笨賊笨盜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偷?」

  這種歪理,我懶得跟他辯,更不會對一個陌生小鬼有興趣。

  「我不是小鬼!」他皺眉,抗議。

  他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搭腔,而在這種沒有交談,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語的情況下,我們居然也能每天一起「走」步,有時候沿著海灘,有時候沿著山路,只是走,迎著風,或是逆著風。

  我起初跟著走,並沒有什麼意義,反正他強拉著我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海灘上,風景竟是那麼清新。

  我在這沙灘上走了將近一個月,但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今天,強烈的絢美竟震憾了我。

  祖英彥也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他奔向巨大的黑色礁石,飛快地攀爬上去,逆著光迎風站立,像一座俊美的雕像。

  他是一個美男子。

  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這天回去,祖英彥帶我繞了路,到市場去,角落裡有個老古董公秤,我不知道那是秤什麼的,也許是稱毛豬,但我站了上去,祖英彥手上的琺碼慢慢往上加。

  三十六公斤的那段日子,真是一場惡夢。

  沒有多久,我突然開始跑步了。

  速度當然不快,是所謂的「慢跑」,但總比走路快。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飛,眼淚沿頰而過,獲得新的生命似的。

  我不再想死了,只是想念著修澤明。

  他在另一個世界裡。

  我想要見他,可是他不入夢,我的朝思暮想也不能喚他來,有天我突然領悟到——我不該搬家的,我貿然搬了家,修澤明已經找不到我了。

  我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痛苦。

  祖英彥卻完全不曉得這些,事實上,他除了對我的生活表現出強烈的興趣,和完全投入的熱情,並無太大智慧,也就是說,他是一頭栽入他假想的世界裡。

  他只做他愛做的,只想他愛想的。

  他最常做的,就是來跟我聊天,當然,這也是單向的談話。

  我不想知道太多別人的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祖英彥在我面前待過了半個鐘頭,我就會拜託他回去,「你走吧!我累了。」

  然後我躺上床,或是走到頂樓的平台,凝視彼方粼粼發光的海洋,等待著黑夜來到。

  有天夜裡,我聽見有點動靜了,風把紗門吹開,發出「啪!啪!」的聲響。

  可是,除了紗門響,也沒有其他的動靜,一整個靜夜,都沒有任何人出現。

  天亮時,倒像有什麼飛進來,然後輕輕墜地。我急急奔了過去,微曦的天光,水泥地上靜靜倒著一隻小鳥,微有氣息。但不到一會兒,這只胸口微黃的小綠鳥,在我手中用盡力氣撲了一下翅膀,吐出最後一口氣,小小眼睛閉上了,全身僵直。

  萍水相逢的小鳥,從前我不知它在何處飛翔、歌唱,它也不知我住在這裡,但這一瞬間,它的生死卻在我的掌中有了聯繫。

  我輕輕蓋起手掌,小鳥的體溫漸漸失去了,很快地轉為冰冷。

  這天夜裡,我還在等修澤明來,但只聽見風吹著紗門,「砰、砰」地聲響。

  我哭了。不是修澤明,真的不是修澤明。

  那麼刻骨銘心的愛他,也留不住,也是讓他走掉了,一點也不回頭,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癡心的相信什麼。

  ※※※

  我下定決心離開海濱,寫了限時信通知還在梨山採果的二房東,但是沒有告訴祖英彥。

  他是個好心的大男孩,救過我的命。但我除了成為他的累贅,這段日子裡,我對他有什麼助益?

  我平心靜氣地想,他這般年輕,無憂無慮,我不想再利用他的心了。

  我回到城裡,回到我和修澤明共有的家。

  我們在這裡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我們的愛本來就沒有太多時間,但是一切並不是我想像中的那麼悲慘。

  至少我愛過,我也被愛過。

  走進房間時,我禁不住椎心的痛楚,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我回到這裡是對的,死亡能把我們的身體分開,但有些事情,只要我還活著,就永遠的擁有。

  可憐我先前並不知道。

  我開始學會不再哭,每天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飲食,做個正常的人。

  ※※※

  暑假結束,我沒有再回到學校。

  我從小到大,都被教導要好好唸書,但到此時,我才開始懷疑,我為什麼要念大學?

  我唸書是為了誰?

  聯考因為加重計分後的問題,我考上的是土壤系,而不是最想念的森林資源保育。一年級學期快結束,我也有過轉系的念頭,但是下學期成績當時還沒算出來,就算轉系考試通過了,萬一原校成績不符標準,恐怕也是白忙一場。

  暑假時,我偶然聽見有同學遇到這種情況,正在進退兩難。

  我也就更不想回去念了。

  大學並不是受教育唯一的路。

  更何況我的大學生活並不愉快。

  我想去學一點真正想學的東西。

  我的第一個工作是在高雄,一個專做進口外國布料的貿易公司。

  這跟我從前所學完全不同,但那有什麼關係?我念土壤也只不過念了一年。

  做了一年業務,我又辭職,到大賣場擔任第一線,居然也做得不錯,從這之後,我每摸熟一行就立刻轉業,陸續的待過紡織工藝家的工作室,工業染料公司……

  每一個工作都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學得很快,學得很多,當我學會了,我就走開,毫不留戀。

  我已不再留戀什麼。

  也不再對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貓、狗產生感情。

  我已沒有了感情。

  離開小鎮的三個月後,我在報上刊頭讀到一則啟事,是祖英彥家裡刊登的,只有短短幾個字,連姓氏都沒登,但已足夠讓我完全瞭解他目前的狀況——祖英彥已因曠課超過鐘點而退學,兵役通知書也到了,如果再不出面,就要被當成逃兵辦。

  他——失蹤了。

  為什麼?跟我——有關嗎?

  我的眼前掠過一陣陰影,我跟祖英彥之間並沒有什麼,應該——不至於成為他失學、逃兵的罪魁禍首。

  我心裡雖不承認祖英彥的悲劇與我有關,可是始終忐忑不安。

  那個刺眼的啟事連登了半個月,有一天終於消失了。

  我嚇出一口氣,總算回家了,萬一他成了逃兵,就是我的錯……至少,我跟他相處了一個月,並沒有給他好的影響。

  我不後悔不告而別,但是後悔處理得這麼糟。

  這件事不僅對祖英彥造成了影響,也影響了我的後半生。

  多年後我們回溯繼往,非常驚訝當時竟對自己的處境無所覺,完全不知道命運的險惡。

  ※※※

  我換過一個又一個工作,過著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的日子。

  我不要朋友,有時候,換工作不僅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打擾了我的人。

  誰能夠跟修澤明相比?他生時,擁有我所有的愛,走了,把我最珍貴的一部分帶走。

  這樣不停的換工作,也終究有倦怠的時候,但倦了也沒有關係,反正還有很多工作可以換,安心做個標準的都市畸零人。

  四年後,我與祖英彥重逢。

  命運就是那麼奇妙,老是在生命的轉角,遇見不該遇見的人。

  再次聽到他的名字,我全身不禁一震。

  「祖英彥要來?祖家又不是沒飯吃了。」星期一早上我一進方氏的辦公室,就聽到有人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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