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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姬小苔

  四點零九分。

  第二天電視上,我見到了婉蘭,她是第一個發現修澤明倒在書桌上的;她談話時,攝影記者的鏡頭停在她的淚上。

  昨天正好回家度假,孫嘉誠看見書房還亮著燈,想過去跟他說說話,但因為要停車,她就先上去了。

  修澤明那時候還有些微的意識,聽見她的聲音,很想抬起頭來,但是完全沒有辦法,就維持著那個姿勢不動了。

  婉蘭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不是!竟然不是的。

  ※※※

  羅肇松在一個多鐘頭後通知了我。

  他打電話來時,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怎麼可能相信,四十出頭的修澤明,前些天才告訴我要與我白首偕老,竟會棄我不顧。

  「不!不!這不是真的。」

  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我在看桌上的照片,因為我坐在地毯上,照片中修澤明的微笑正朝著我。

  他曾說過,要愛我一輩子,保護我一輩子。

  醒來時,修氏台灣機構的女副理趙麗蘭正在用濕毛巾輕拍我的臉,叫我:「愛麗絲、愛麗絲。」

  從這一瞬間,我的苦難之旅真正的開始了。

  也在這一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今生今世,我再也見不著修澤明。

  他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趙麗蘭扶我躺到床上,她是個細心的女人,跟羅肇松結婚十年,在家是賢內助,在修氏是標準的企業人。

  我把臉別過去,不讓她看見我的淚。

  趙麗蘭嚇壞了,柔聲地說:「哭出來,哭出聲來會好一點。」

  她講得不是沒道理,但我卻做不到,只是崩潰似的流著淚。

  趙麗蘭說,修氏的台灣辦事處也是一片天下大亂,沒有人是先知,曉得他這般快就走了,幸好修氏一向有制度,雖然事發突然,但短時間內一切又會回歸秩序。

  趙麗蘭勸慰無效,安頓好我之後,又急急趕到辦事處去,高級人員現正開會,很多事只有她清楚,不能缺席太久。

  「如果你願意參加喪禮,我會做安排。」趙麗蘭臨走時表示。

  去美國,做什麼呢?看修澤明最後一眼?若不能令他起死回生,看那麼一眼又有何意義,如果他回不來這世界,把全世界留給我,又有何用。

  我已經失去他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落入冰窖中,一直、一直的往下墜,再也起不來,只是不斷地往無底深淵墜落……

  整整三天,我都倒臥在床上,吃不下東西,也無法成眠。

  羅肇松來看我時,也不禁大驚失色。

  他駭異是應該的,我有一六七公分,卻只剩下四十三公斤,若再瘦下去,大概也快離修澤明不遠了。

  羅肇松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卻不害怕,若能這樣隨修澤明而去,又有何憂?又有何懼?

  羅肇松告訴我,修澤明的遺體已於今晨在洛杉礬火化,修婉蘭經過董事會投票,今後將放棄學業,在修氏擔任副總裁。

  總裁位置由另一德高望重的李董事擔任,但李老先生年紀已大,所以真正的實權由婉蘭掌控。

  可憐的婉蘭,她驟然失親,小小年紀,就要挑起這麼重的擔子。

  可憐我已無法去安慰她了,想著想著,清淚又突然滑下,完全無法抑止。

  幾乎半個鐘頭後,我才能說出第一個字。

  但才說上第一個「修」字,聲音就啞了。羅肇松替我著急,我自己也急得全身發顫,卻無任何助益,那一瞬間,我巴不得能立刻死去。

  羅肇松最後找了醫生來,替我打了鎮定劑。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看見我的慘狀,他眼中也不禁淚光浮現。

  我點頭。

  打過針,醫生開了藥,兩天後,羅肇松再來看我,我比先前進步一些。

  他要求我去看保險箱,修澤明用我名字在保險箱裡存了些珠寶。

  「只看一眼也好。」他誠懇的要求,這是他對我的最後一項責任。

  我相信他也不願再看到我。

  我的至痛至悲已帶給周圍的人痛苦,每看我一眼,就給別人的生活增添一分煩惱。

  羅肇松把鑰匙、印章交給了我。

  他那鄭重的態度,彷彿交待的是修澤明最後的愛。

  我沒有再哭,只是臉色慘白。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也不見修氏的任何人。

  修家,與我再無干係了。

  我還是一直瘦下去,瘦到四十一公斤,無論是哪件衣服,穿起來只剩下兩隻袖子,從前五十公斤時,總嫌太健康,現在才知道不管穿不穿衣服,總要有那麼一點肉才像個樣子。

  我痛下決心離開修澤明給我的家,到處都是他的影子、他的痕跡,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我也不能再瘦下去了。

  那是一種罪惡。

  搬家前,跟母親通過一次電話,她與裡奧先生已結了婚,生活十分美滿。

  是嗎?那麼我也就放心了。

  母親對我要出去旅行,只淡淡囑咐幾句要當心。

  當心什麼?壞人和車輛?

  恐怕她就是看見了現在的我,也是這般淡淡的。

  不過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修澤明的事了。

  離開時,我放下箱子去鎖門,環顧了一下四周,眼淚情不自禁地流出來。桌上修澤明的照片仍然微笑著,他才四十歲,外表仍那般年輕,卻似被吹滅的燭火,一瞬間也就滅了,這麼豐富的一個人,這麼短的生命。

  我怎能忘懷我們曾有過的日子。

  我毅然的甩甩頭,用力關上門。

  我在修澤明留給我的別墅住下,並沒有任何打算;九月才開學,在這之前,我希望自己能夠先靜一靜。

  出乎意料的,這天有人來按門鈴,打開門看竟然是婉蘭。

  她告訴我,她與孫嘉誠在修澤明下葬前結婚,儀式非常簡單,她也已自UCLA休學。

  可惜了,那麼好的成績。

  我對她父親和她休學表示了難過,奇怪的是當我做這些表示時,十分自然,就像是對泛泛之交,我們那麼多年的交情,其實是禁不起考驗。

  婉蘭的感情比我真誠多了,她驚訝地問:「愛麗絲,為什麼你搬了家也不告訴我,如果不是問了管理員還真找不著你!天呀!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我只是靜靜地微笑。

  我不會像她那麼誠實地把自己的悲痛說給別人聽,我沒那麼幸福。

  但不論是幸還是不幸,都是我和修澤明之間的秘密。

  婉蘭只坐了一會兒。

  她臨走前,看到桌上銀色的裁紙刀,無心地說;「啊!爸爸從前也有一把。」

  她說時,眼中充滿了淚霧。

  她沒有看錯,那把刀是修澤明的,如果她再細心一點翻過來,背面有一個凹痕,是婉蘭小時候掉的。

  婉蘭臨去時的眼淚,讓我脊背骨一陣發涼。

  我不能再見到她了,也不要再見修氏的任何一個人。

  婉蘭來過的第三天,我再度搬家。

  搬家很累,尤其是對一個只剩下四十公斤的人而言。

  我去找房子時,光是這副骨架子就要把人嚇壞,不過幸好,還是有人願意把房子租給我。

  房東是個大學生,他在海邊租了老房子預備K書,貪房租便宜,租了好大一間,但讀了一個禮拜,就後悔了,有人約著去梨山果園做工,水果好吃工資又高,就急急忙忙去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間海濱古屋,就喜歡上這裡。

  屋子雖然費心修過,還漆成了白色,但終是太舊,任何人看了都知道就是再努力修理,這屋子也混不久了。

  我覺得這屋子的精神很適合我。

  只不過它殘的是時間,我殘的是感情。

  但無論殘的是什麼?都已在崩潰邊緣。

  搬進古屋,我像死了一般的躺下,醒來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我沒去量體重,古屋裡也無磅秤可用,但我無意間卻照到了鏡子。

  這是我嗎?

  當我乍見到露出紅底水銀的破鏡中,映出臉色慘白的女子,我倒吸口冷氣,穿上衣服,走了好遠好遠,才找到一間小得可憐的美容院。

  「全部剪掉!」老闆娘不敢相信,「這麼長的頭髮你留了好久吧?」

  她可惜這些頭髮,但是這世上能明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人,恐怕很少了。

  但,管它是雲、是水。

  過去的,但願就如這樣長的頭髮一樣,一齊剪去了吧。

  「小姐,你住哪裡?」老闆娘跟我搭汕。

  我告訴了她。

  「你一個人?」她訝異。

  有什麼不對嗎?

  老闆娘說她也是聽說,但傳聞已久——日據時期,海邊是槍斃犯人的刑場,所以有很多奇異的傳說,海濤聲使得那些傳說更附會了神秘色彩。本地人寧可信其有,一過了黃昏,大家沒事都在家裡坐著,盡量不出去。

  有鬼嗎?我走出美容院時,自言自語。

  瞧瞧我現在這樣子,不就像個鬼嗎?

  也許我能保存剪下來的頭髮,但又有誰能保存過去的雲。過去的風、過去的水。

  我走到小溪邊,一陣暈眩,我看著裝頭髮的信封被狂風吹走,髮絲跟著水流去。

  我不由自主蹲了下去。

  水中仍有東西留在那裡,是映照著的天空和白雲,但與我又有何干呢?天若黯了便不藍,雲也很快要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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