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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姬小苔

  牛奶有問題,但為什麼阿芬自己也喝了,而且因此而逃不出火場。

  上次,我曾疑心過王美娟在我窗口縱火,現在少了一個嫌犯,多了一雙冤魂,她再也不必受任何盤問了。

  到了新家,警察已經等在那裡,預備做筆錄,這回承辦的警員跟上次不同,但對我,都是一樣的懷疑。

  我已大出名了。

  「神秘的愛麗絲.」又出現在各媒體上。

  新家雖然有一百多坪,在市區算是大戶人家了,但跟般若居完全無法相比,更何況是在半天高的大廈頂樓,除了遊戲室,就只有空中花園可以嬉戲,我跟保母說好,小小孩剛從偌大的般若居來到這裡,一定會不習慣。我們要盡量幫助他。「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有天,小小孩仰著頭這樣問我,眼中有著驚惶,可是不等我回答,他又默默走開,寂寞地看著窗外燈火。

  我心裡難受,卻也無能為力。

  祖英彥的表現卻出乎意料,方東美過世後的流言從沒放過我們,他卻盡量每天陪我們用晚餐,廚房裡也每天挖空心思,精心製作祖英彥喜歡的食物,一早,由廚房助手拿菜單來給我過目。

  我覺得不妥,可是大師傅很堅持,保母勸我不必太過固執,家裡沒有女主人,又沒有請新管家,給我過目也是應該的。

  慢慢地,我們都習慣了新家,小小孩眺望窗外燈光的眼睛也不再那麼寂寞,他還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這城市其實是非常熱鬧的,即使遠方山谷的燈火也各有情調。

  聽他如數家珍,對四處各有異趣或平凡或輝煌或如串珍珠的燈光、我似乎又重新認識了這個城市。

  「真是聰明的孩子!」祖英彥從後面靠過來,同時擁住了我們兩個人。

  也許他認為我們有復合的希望,也許,他跟其他人一樣,認為我藉著孩子親近他,也許……

  但不管哪一種也許,他都不會知道真相。

  他們共處的快樂時光就是我的希望,我也相信,總有一天,祖英彥會漸漸喜歡他的。

  這一夜,我夢見了王美娟,她和生前一樣鬼鬼祟祟地走到我旁邊,壓低了嗓子告訴我:你要當心!你要當心!

  當心什麼?

  一陣冷風陰颼颼的吹了過來,她慢慢消失了。

  我這才想到,她已經去世了,一驚而醒。

  我不明白,她從未喜歡過我;為什麼會來警告我?難道她已經知道放火的人是誰了。

  是跟謀殺方東美的同一個人嗎?

  王美娟心裡應該有數。我和她素昧平生,她卻曉得我很多事,而且不惜拿那些舊事來傷害我,甚至勒索我。

  告訴她那些秘密的人,或許就是放火的人。

  只可惜我是在夢裡見到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也許,我方才做的夢,只是個夢而已,非常無稽的夢,並不代表任何意義。

  ※※※

  小小孩有一天告訴我,明天是方東美的冥誕,他要去般若居掃墓。

  我奇怪他怎麼會知道母親生日是哪一天,他說是保母告訴他的。

  關閉了三個月的般若居大門重新打開時,我雖然在心裡早有了準備,但還是為殘敗的景觀吃驚。

  建築物燒燬的痕跡是一個大劫難,沒想到樹木也枯死了,花園更是蕩然無存,只剩下垂頭喪氣的野草。

  小孩把花插在石砌的瓶裡,合起小手掌在那兒唸唸有辭,我突然覺得背後一陣涼,猛一回頭,一個白色影子迅速地掠過,消失在不遠的密草間,雖不相信大白天就看得到鬼,但也嚇得魂飛魄散,失去了力氣,只能扶著大樹喘氣。

  修婉蘭離台的前一個晚上,我也曾見過詭異的白影在我窗口徘徊,但是它白天出現竟比黎明時分更讓人恐懼……那時候我不那麼害怕,是因為霧氣的阻隔使一切模糊……可是方才短短一瞬,我看到了方東美的臉。

  她就是那傳說中的幽魂,回人世間探望她的家人。

  我走回小小孩身邊,用身體護住他,他仍在為他逝去的母親祈禱。

  這時候,大門口響起警車的聲音,上次盤問過我的警察又來了,這回他們來,是因為又有了新的發現。

  有心人給了他們一個電話號碼,他們查到我生產時住過的醫院。

  我是用方東美的名字登記的。

  但經過明察暗訪,所有認識方東美的人都異口同聲道,方東美當時身材好得很,纖腰只有二三寸。

  「但是——」我反駁,有沒有生育,是方東美女士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警察著只查到這裡,大概也用不著來問我了。有心人又提供了另一項資料——

  年輕的梁醫師是我第一次去看的婦科醫生。

  梁醫生本人什麼話也沒說,警察查到了病歷,但自此之後的一切記錄闕如,更不要說生產了。

  「孩子呢?」警察問。

  我面無表情,也不想回答,這是我的私事。

  「你未婚卻懷孕,孩子又不見了?」警察問得非常不客氣,好似光憑這一點就要定我的罪,人贓俱獲似的。

  我問:「我可以打電話給我的律師嗎?」

  婉蘭的律師陳馥明很快地趕來,口才犀利,反應又敏捷,原先對我咄咄逼人的警察立刻不敵,三兩下就只有鳴金收兵,承認法律之下,嫌疑犯仍有人權,而沒有證據,我連嫌疑犯都算不上。

  「審問」完,律師囑咐我,今後無論警察問我什麼,我都別開口,一切由他出面,免得對我不利。

  回到家裡,祖英彥已經等在客廳了。

  我一看見他的臉色,就恨不得往外逃,我從未見過他這麼生氣過。

  「到書房來。」他不由分說,把我推進書房。

  我站在那裡,心虛地任他直直地瞪著我,那眼光像頭要吃人的獅子。

  「為什麼?」他問。

  只有短短三個字,卻得讓人用全身力氣來回答。

  為什麼?還能為什麼,只有不為什麼。

  當年的我走投無路。

  多麼簡單的理由。

  「到底是怎麼回事?」祖英彥的臉色比方纔還難看,「為什麼你——」忽然他像想通似的,臉上靈光一現,「你們——全串通好了對付我?」

  他終於想通了?我懷了他的孩子,瞞著他的卻不止我一個,是全部的人。

  他當然不能明瞭,如果只是祖老夫人或方夫人欺騙他,都有理可解,為什麼我參與其中?

  我不能回答,只對自己的愚蠢而抱歉,而羞愧!

  「所有的人!」他狠狠瞪著我,「你們只瞞著我!」

  瞞不瞞他,又有什麼差別,祖慶齡終究是做了他的孩子。

  「你知道你剝奪了這孩子什麼嗎?」他那不可遏止的怒氣似乎要摑打我,我禁不往往後退了一步。

  他現在痛悔!因為知道了真相,但在真相洩漏之前,他又做了什麼,他有好好照顧這孩子嗎?他有善待他嗎?

  在我呆立那兒時,他走了出去,重重關上門。

  我仍呆呆站在那兒。

  有人推門進來,在我腳邊坐下,頭輕輕靠在我的手背上。

  他在安慰我。

  那滿是淚水的小臉,像天使一般撫慰了我的心。

  不論是不是我生下來的,他都是我的孩子。

  ※※※

  祖英彥一直到晚上才再回來,火氣並沒有消,只短短幾小時,他竟改變了許多。方東美過世,般若居大火,他都沒有這樣過,總是果決的處理事情,冷靜得像天下沒有任何事能難得倒他。

  現在的他,雙目發赤,形容憔悴,有如打了一場敗仗,生死交關之際,要對我發脾氣,卻又由於旁的原因發不出來。

  他也不必發了,下午的怒吼,到現在還嗡嗡作響。

  我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當時並不是沒看見陳氏母女所露出的被綻——她們的計劃周密,行動小心,但絕非十全十美,我沒看出來,是存心視若未見。

  恨與怒——蒙蔽了我。

  而我竟還以為自己有資格做母親。

  我不能動彈,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悔與恨在我心中熊熊地燃燒著,說不出來的痛苦,似乎要把我吞沒。

  我已不再在乎他要對我怎麼樣,或是說出什麼難聽話,真的,我不在乎了。

  我的錯——只有我才知道。

  他怒氣猶盛,看見我,更加不可收拾,突然伸出手狠命搖撼著我,吼著:「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被他兩隻鋼鉗般的手搖撼得全身發痛、無法思想,但我完全不抵抗,任他抓著、搖著。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發覺他不再搖我了,反而用力擁住我,把我擁進他溫暖的懷中,擁得緊緊地,緊緊地,我腦中部分意識仍無法恢復,而空白中,他溫暖的胸膛卻使我覺得安全。

  我聽見了嗚咽,時斷時續,一時之間,分不清是他還是我,只有緊閉著眼睛。

  無論是誰,都不要緊了,真的,都不要緊了。

  我心頭一鬆,無論是怨恨,痛苦還是安慰,都在瞬間消失。

  醒來時,我躺在書房的沙發上,祖英彥看著我,眼光仍然不友善。

  「看著我!」他命令道。

  我不想看他,不想看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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