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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姬小苔

  本來,做了也就做了,兩家大人知道立刻辦喜事就結了,新郎卻臉皮薄,怕新娘挺著肚子進禮堂難看,要她去打掉,反正畢了業就結婚,到時候要生幾個都可以。

  「這個糊塗蛋也不來跟我商量商量,就照他的意思做了。」陳嬸嬸講到傷心處,眼淚又流了出來,「結果正經醫生不肯做,找到的是密醫,沒有弄乾淨,發了炎也不知道就醫,一直拖到不能生,才檢查出來。」

  陳嬸嬸的故事還沒有完,由於女兒的公婆對小倆口諸多指責,結果女兒受不了責怪,上個月離家出走了。

  她為了找女兒,什麼都沒帶出來,沒找到女兒,女婿負氣不肯開門,她哀求也沒有用,女婿認為她跟女兒串通,非要她把女兒送回去不可,我在街上「撿」到她,她已在外頭待了兩天了。

  陳嬸嬸說到這兒,幾乎是泣不成聲。

  我卻為她生氣,這種糊塗女兒,混蛋女婿。

  可是,陳嬸嬸被趕了出來,難道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嗎?

  「我不好意思去麻煩人家,小孩子鬧家務,給人知道了不好,如果再讓人知道我女婿不讓我回去,對他將來會有很壞的影響……」

  但就是這般的傷心事,她原先的端莊氣質也不走樣,相處這些日子裡,我很清楚這是出自她先天的氣質後天的教養,任何一個女人看了,都會希望不論是貧窮或是富有,年輕或是年老,都能保持的一種風度。

  我要陳嬸嬸安心,雖然我暫時不去工作,但我們生活簡單些,也一樣過得下去。

  「這麼好了。」陳嬸嬸突然眼睛一亮,「孩子出生後,我就幫你看孩子,你放心去上班。」

  生下來?上班?我笑,看樣子,她比我想得還遠,這麼樂觀!陳嬸嬸的態度由原先的消極態度,開始振作.她做的家鄉菜,味道之美都是我從未吃過的,花樣又多,連早餐都能天天翻新,有時候吃酒釀湯圓,第二天就吃火腿粽子,第三天是八寶粥……午餐更是備加用心,總是一餐豐盛些,下一餐就清淡,全是見真功夫的。

  她最拿手的是揚州獅子頭,先讓肉販子絞過一道拿回來細細的處理,再用刀背斬。「別用刀鋒。」她邊斬邊告訴我,獅子頭的鮮美全在肉汁裡,利刀一過全都流失。

  斬好了,用大白菜墊底,砂鍋慢慢煨,完全是金瓶梅裡一根柴火的上乘功夫。

  陳嬸嬸的黃魚煨面也是一絕,魚和湯的鮮不用說,細拉麵還是手工現做,她喜歡做湯包、餃子,小巧得像是用紙剪出來,皮滑餡甜,一兜兒湯嫩得要溢出來。

  只可惜從前我就不大吃肉,懷孕後,看到肉食簡直眼暈。

  經她仔細研究,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這孩子是胎裡素。」她很有把握地說。

  也許是給她猜對了,自從她改做素食後,我的胃口和體重都有增加。

  陳嬸嬸並不清楚我的過去,也沒興趣打聽,她是個很生活化的老式女人,除了做菜,她還喜歡做衣服,膝蓋上總有一個小籃子,裡面不是毛線球,就是布料、針線。

  陳嬸嬸把她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展示給我看。

  「是給你的。」她臉上的皺紋都被那開心的笑容給融化了,「給小寶寶的。」

  我坐下來,撫摸著那些精緻的可愛的,甚至可以說是豪華的小衣服,心靈被一陣溫柔的酸楚所淹沒。

  這個沒有人祝福,甚至沒有父親的孩子,也會有這樣的東西嗎?

  那溫柔的酸楚不僅把我淹沒,還把我脹滿。

  ※※※

  我回去找那個原先不肯為我做手術,還把我教訓一頓的醫生。

  做檢查時,我想,由於他的多事,我非帶球走步不可,但也由於他的多事,我留住了這個生命。

  同樣地,如果我製造了社會問題,他是不是也該負責任?

  「你已經製造了。」他說。

  我不但和祖英彥製造社會問題,還要找人當幫兇,企圖湮滅證據。

  醫生告訴我,所有的檢查都正常,唯一的問題是我太瘦,得多吃多運動。

  我不該帶陳嬸嬸一道來的,她聽到醫生的囑咐,簡直像聽到聖旨,每天,天才亮就要我去國父紀念館散步,如果不是肚子日漸隆起,她恐怕還會強迫我去學太極拳或是舞劍哩!

  我每天隨著她在紀念館周邊轉,也不過就是這麼走走,身體還真的結實起來。

  我不禁對自己的幸運感到慚愧,陳嬸嬸一直認為我照顧了她,但,事實證明,這些日子都是她照顧了我,她是個老式的傳統女人,看似柔弱,也沒有其他本事,但她的本質堅強,有無比的韌性。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熟,直到被呻吟聲吵醒。

  是陳嬸嬸在臥室裡,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我趕過去,她正痛苦的輾轉,全身冒出冷汗。

  我握住了她的手,冰涼得嚇人,但說也奇怪,才一碰觸到她,她就發出一聲舒服的歎氣,好似解脫了痛苦,手一離開,陳嬸嬸就又皺緊眉頭,發出呻吟,但我的手一放上去,她緊皺在一起的眉就鬆了開來。

  我的手不敢再離開,連電話也沒辦法打,直到半個鐘頭後,她的冷汗完全停止,也不再顫抖。

  我打電話請家庭醫師來出診,果然是吃壞了肚子,並無大礙。

  但為什麼我的手一碰她,她就不疼了呢?

  醫師無法解答這個問題,只好說,大概是心理因素。

  陳嬸嬸說,她很明顯地感受到痛苦消逝,跟心理因素完全無關。

  這天我出去回來,發現陳嬸嬸正在客廳跟一位少婦談話,看到我回來,兩人都站了起來。

  陳嬸嬸的鼻子哭得紅紅的,告訴我,少婦是她女兒,早上買菜時居然在街上遇見了,真有意思,她也叫做東美——而且還叫方東美……

  這個方東美也同樣哭得兩眼通紅,她說;她去美國出差,要同事瞞著丈夫,只是想讓他著急一陣子,沒想到會連累母親,自美國回來後,她一直在找母親,沒想到今天早上從客戶那裡談完事情出來,竟然就在電梯口遇見了。

  陳嬸嬸朝思暮想的,就是女兒,現在終於骨肉團圓,我除了替她們高興,也十分的依依不捨。

  但陳嬸嬸怎麼也不肯跟女兒回去,她早答應了要照顧我。

  從此以後,方東美常來我家探望母親,成了女人國,三個女人聚在一起,也很有話說。

  方東美比我大三歲,也加入了照顧我的行列,她與陳嬸嬸最熱衷的話題,就是我肚子裡的寶寶。

  不止一次的,她以羨慕的眼光看著我帶球走步,我如果每天走路少了,她會跟她媽媽一起抗議。

  「你是不曉得這份受罪。」我對她說,每天坐臥不離捧著一個超級的大球,光是坐下,就得費好大力氣,更別提躺下和起床了,而惱人的水腫,莫名其妙的發癢,及種種想都不曾想到的問題也—一出現。

  方東美買了許多圖片、布偶來佈置嬰兒房,我並不贊成這樣做,這個孩子本來就不該來的,而生下來也是不得已,還要逼迫我繼續扮演未婚媽媽?

  我能嗎?我十分懷疑。

  「這是你的孩子。」方東美不以為然的。

  陳嬸嬸一副準備做祖母的樣子,方東美更是喜氣洋洋,我就算再不想要這個孩子,也找不到對像商量。

  懷孕七個月後,我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了,人還沒有到,大球就已經先進門了,照鏡子時得站在半公尺外。

  看到自己這副怪相,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梁醫師卻很高興地說,我的一切再正常沒有了,包括水腫、發癢、筋節浮凸一……都是孕婦常有的。

  他讓我聽胎兒的心跳。

  咚、咚、咚……輕輕地、輕輕地,一聲接著一聲。

  那麼小的聲音,還得靠聽筒才聽得見,但卻讓我雙眼潤濕,心情更加矛盾。

  方東美的問題還沒解決,她公婆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既然不能生育,就去抱一個回來好了。

  他們想得簡單,陳嬸嬸笑,又不是小貓、小狗,到哪裡去拖一個。

  「他們已經物色了,」方東美不好意思地說,附近雜貨店介紹了一個國中生,不小心大了肚子,等瞞不住了,已經六個月,只好輟學在家待產,因為女孩子還小,父母不願意她嫁給那個不負責任的男孩子,要她生完孩子繼續唸書。

  不過寶寶也不是白給的,就得負責她生產所有的費用、待產的營養金,以及中間人的介紹費,總共加起來要五十萬。

  價錢是付得起,但人家真的肯給嗎?

  方東美第二天特地請了假去看那個可憐的小媽媽,回來時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很滿意。「才十四歲。」她說:「而且文化教養都不好。」

  「他們事前應當問問我的。」方東美懊惱的。

  「怎麼問?你跑得人影不見。」陳嬸嬸笑,方東美脹紅了臉,再也作不得聲。

  小媽媽的嬰兒比預產期提早誕生,我陪陳嬸嬸去看產婦,到了醫院卻撲了個空,只見方東美的一大家子人在嬰兒室外頭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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