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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姬小苔

  「我不懂您指的是什麼。」

  「李小姐這麼聰明的人,會不明白?」方夫人精明的笑,「英彥去信合社上班,祖老夫人——不大贊成。」

  有錢有勢有身份的人家,不管手段怎麼樣,講出話來倒一定是特別的含蓄。

  這句「不大贊成」,學問非常之大聽得人心裡再不願意,也只有甘拜下風,幸好只是不大贊成,倘若是「很不贊成」,我們恐怕命都沒有了。

  「祖家老太太說——」方夫人一點也沒有冷場,這是她第三次提到了祖家的大家長,我在報上看過老夫人——祖張雯英女士,她和祖老先生都是早期的留學生,在上海一齊創辦事業,到台灣後,祖老先生不幸去世,祖英彥的父親當時只有十多歲,老夫人一個人撐到獨子念完碩士,但還沒享兩年清福,愛子與媳婦在車禍中雙雙喪生,留下祖英彥,老夫人重出江湖,之後的二十年,全是她老人家獨力支撐,是當今企業的女強人,更是一頁傳奇。

  如果我是她老人家,將心比心,也絕不會對祖家唯一的繼承人在鄉下信合社上班感到滿意。

  「我說過,老太太的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可是英彥一天不回去,她就一天不能退休,關於這一點,我相信英彥一定同你說過。」方夫人那雙曾經美麗過,但現在只殘存著疲態的眼睛銳利地看著我。

  不!祖英彥從未跟我提過他跟家裡還有聯繫,我看著方夫人,莫非——她是在挑撥?

  「沒有嗎?」她笑了笑:「我想,也許英彥怕你擔心,這孩子——最大的缺點就是心好,太過善良。」

  是嗎?

  「年輕人,見識總是差一點,看法——也看不了太遠。」方夫人又打量了一眼房子。

  她是在罵我眼光短淺哩!

  「更何況若不是跟我們站在同一水平上的,更難瞭解我們的處境。」她歎了口氣。

  我不是上等人,更不是方東美,當然不瞭解豪門貴族的處境,難道祖英彥也不懂嗎?不!據方夫人的意思,是我帶壞了他,而直到現在,我還不識好歹。

  「不論為了什麼,光是盡孝道,英彥也該回去了,在外頭玩得再久,也得收收心,你說是嗎?」方夫人說到這裡,優雅地站起來,「我話就說到這裡,相信你會明白。」

  我看著她,這是個不速之客,但我是主人,應該有送客的禮貌,我正要站起來,忽然,一陣暈眩,我胃裡好一陣翻,不由乾嘔了一聲,一定是昨天吃壞了。

  方夫人收起了笑,對我的無禮非常不高興,死死地瞪了我半晌,倒抽口冷氣,這才裊裊婷婷地走出去。

  我繼續坐在那裡,等暈眩過去,然後我繼續打掃,把所有地板都拖了,桌椅也都抹乾淨,祖英彥還不回來,我索性連窗子都擦了,還是不見他的人影。

  這個大少爺,只不過是去買點菜,看看他買到哪裡天都黑了……咦!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我心裡更加不安,莫非,真的出事了,我再也騙不了自己。換好衣服,背起皮包就走,一口氣跑到了派出所,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警員看見我,立刻說:「你來得正好,黃昏時有個外地人把這部腳踏車送來,指明要交給你。」

  腳踏車,我回頭一看,正是祖英彥早上騎出去的,車子好好的,沒有任何損壞,但,祖英彥呢?

  正在驚疑不定,崗哨上的電話響了,警員去接聽,只見他又急得撥給消防隊,當他說出發生火災的地址時,我大吃一驚。

  「海景路,海景巷——路。」不正是——

  一路上我心急如焚,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但當遠遠看見海景路在黑暗中冒上了漫天火光,我的心整個涼了,天!

  我們趕到時,消防車已經來了,粗大的水柱噴向漫天大火,不到十分鐘,就把一場火徹底澆熄,剩下嗆鼻的煙氣,和燒得烏黑焦爛的殘駭。

  那些長條形的地板,漂亮的木頭窗戶,印染了家徽圖案的簾子,祖英彥親手做的傢俱……全都在火災中化成了灰燼。

  我呆呆站在那裡,完全失盡了力氣。

  就在失去祖英彥的這一天,我也失去了他為我建築的房子。

  我沒有哭,沒有再進那個什麼也不剩下的火場,只是全身發抖。

  ※※※

  警員把我安置在鎮上唯一的旅舍,現在,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了,初來這小鎮時,我們也是一無所有,住在這旅舍裡。

  可是,我心裡仍然抱著希望,就算是祖英彥被綁架回去,那也非出於自願,他絕不會背叛自己的感情。

  不論如何,我應該等他回來。

  失去房子,並不算什麼,只要祖英彥能順利回來,我們可以再申請執照,再蓋一棟,就算是為了躲避祖家不能再蓋了,我們還可以到更遠更荒僻的地方去,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打起精神坐起來,擦掉眼淚,把皮包整個倒出來,裡面有我的存折,定存單,銀行保險箱鑰匙,還有所有的證件。

  這些東西如果重新申請,可得忙好一陣子,我收拾好,天一亮,就到廢墟去,只要他一回家,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

  火場的情況可說是慘不忍睹,黑夜裡被焚燒過的一切都現出了本來面目。

  牆壁燒得漆黑,屋頂燒得剩下大梁,紅色的文化瓦落得到處都是,舉目所見沒有一件完好的東西.

  我站在門邊,半年前,我回到小鎮,也是用這種眼光望著這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足夠勇氣來重建。

  我的心中掠過了苦澀和傷感,淚水又盈滿了眼睛,祖英彥,你在哪裡,你在做什麼?你遇到了什麼?

  花園裡的植物幾乎都被熏死了,我清出一小塊空地,坐在上面,從黎明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了天黑,祖英彥沒有回來,我一直待到月亮都出來了才離去。

  我的生命跟火劫後的建築一樣,充滿了無奈與孤寂。

  第三天,我一早又去了,警察正好帶人來鑒定火場,起火的地點是儲物間,鑒識人員找到了曾盛裝過汽油的空瓶、鬧鐘、電線及其他可疑物。

  「窗子有破壞的痕跡。」警察告訴我,這場火災,並不是電線走火,很可能是人為。

  我心裡一陣驚然,放火是警告?還是存心置我於死地。

  我的腸胃——一定是發生問題了。又是一陣的絞嘔,但我忍著。

  一毛二問:「你的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勉強地笑一笑。

  「有空的話,去黃內科看一看。」警員發動車子,低下頭,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說:「其實,其實你——可以——不必等下去了。」

  「為什麼?」我聽出他話中有活,難道他曉得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警員滿頭大汗的走了,留下我滿腹疑團。

  我又在廢墟裡待了一陣子,身體的不舒服就像疑團般愈脹愈大,只好騎上腳踏車,到警員所推薦的黃內科掛號。

  黃內科的老醫生是警員的表叔,仔細地問了許多問題後,開了藥給我,同時囑咐,如果兩天後沒有好轉,最好去看看婦科。

  這又跟婦科有什麼關係?

  回廢墟前,我去7—11買了報紙和麵包,把車停在院子裡,在白板上留了話。來到我們常去的沙灘上,也許,坐在這裡我的心情會好一點,打開報紙,一幀大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祖英彥。

  失蹤了三天,我一直以為還會回來的祖英彥。

  他不會回來了。

  照片上,他跟方東美在一起,他沒有笑容,更顯得方東美艷麗如花。

  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報上對美麗的新娘推崇備至,她是茱麗亞的畢業生,德、容、紅兼備。

  這一對壁人聯袂出席方氏與永昌的合作計劃記者會,受到了相當的注目。準新娘也透露出婚訊就在下個月,她以嬌羞的口吻道:「……他很好,一直照顧著我,我以後也會跟著他好好孝敬祖母……」

  也許是為了平衡報導,記者以暗示的口吻,輕描淡寫地說,十大企業之一的永昌會選擇與方氏合作,甚至聯姻,有其根本上的原因,記者還暗示,永昌之所以會出問題,跟祖家內部人謀不臧有關聯,從今以後,祖英彥將致力於整頓工作,意思就是說——有人要倒媚了。

  一陣強風吹來,把報紙吹走了。

  我沒有去拾,只是呆呆地看見報紙隨著風在沙灘上狂飛,最後飛到了海水裡,載浮載沉,一個大浪打來,回到了沙灘,卻又在退潮捲進了海水裡。

  我一動也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

  好半天,我才用力地把我所能撿拾到的,包括石頭、貝殼。酒瓶蓋、枯樹枝……任何東西,全都用力地往海裡扔。

  大聲詛咒著,祖英彥,你這個混蛋,騙子!

  第四章

  我離開了小鎮,因為我已失去了要等的人,回到了城裡,我天天看著天花板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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