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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姬小苔

  序

  今夜,我夢見了修澤明。

  夢見他默默地看著我,然後說:「別生我氣,愛麗絲,有一天你明白了,你會懂得我。」

  他的影子慢慢褪去。

  我醒了過來,窗外有月光,淡淡地,像少女時代的哀愁。

  多年了,我不再夢見他,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他——是來告別的。

  他曾一直守護著我,直到我獲得真正的幸福。

  有人說,人生像一條珍珠項鏈,不論是好、是壞,每一個過程,都是一顆珍珠。

  修澤明——是我的第一顆珍珠,他是五彩的、無與倫比的。

  別怕,愛麗絲!

  無論人生多少風風雨雨,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邊

  ……

  第一章

  十八歲生日的前夕,修婉蘭自美國打電話來,祝賀我考上大學,她的父親修澤明會把禮物帶來台北。

  沒有人知道,我的生命將因這通電話而起驚天動地的變化。

  我和婉蘭從幼稚園起就是同學,後來她母親去世了,她才回美國去依靠父親,今秋進了UCLA。

  修澤明是七四年UCLA的醫學博士,也是國際知名的遺傳工程學及新陳代謝專家,修氏健康國際機構在美亞有十二個分支,健康食品更是暢銷。

  星期六,我依約去了澤園。

  澤園在靠近淡海的一個小山上,風景美極了,可以俯瞰大台北的景色,連遠方桃園機場的飛機起降都看得清清楚楚。小時候,我和婉蘭到這裡度暑假,她美麗的母親躺在二樓臥室,每天早晚我陪婉蘭去探望她。

  只記得房中光線極暗,笨重的古典家具有著憧憧黑影,華麗的織錦窗簾顯得死氣沉沉,四處蕩漾著一種特別的香氣,婉蘭說那是鈴蘭花。

  病人枕在錦緞上的蒼白面孔靜靜地看著我們,黑而大的眼睛給人極其深刻的印象。

  對於病人,及病房一般的臥室,我並不覺得怎樣,但婉蘭怕。

  她是獨生女,對於生老病死,有超乎孩童的敏感。

  她還常做惡夢,夢見母親死了。

  後來朱阿姨果然在手術中去世。

  修家突然失去了女主人,上下忙成一團,修澤明從美國趕回來,婉蘭卻到我家寄住;我自幼父母離婚,父親放棄了我,而母親忙於工作,一向由傭人照顧,婉蘭寧可跟我緊挨在一起,兩個小女孩驚恐得不敢向外張望,彷彿世界末日。

  我們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又覺得死亡的神秘遠超過被看見的表象。

  總之,我們度過了一個寒冷,極其艱難的寒假。

  我永難忘懷在喪禮上,穿著白色孝服的婉蘭,無依得令人心碎的模樣。

  我們的感情一直維持迄今,不因分離而變化。

  婉蘭去美後,我沒再來過澤園;一切仍如往昔,婉蜒數百公尺的私人坡道上松柏翠綠,草花綻放,新割的草地沁人心脾。

  穿過長長草地,雞蛋花濃馥的香氣在大樹陰影中漂浮,我隨傭人走過兒時跟婉蘭玩捉迷藏的長廊,蓮花池邊的涼亭裡坐著兩個男人,羅秘書見到我立刻站起替我拉椅子,恭謹而客氣的退了下去。

  修澤明摘下太陽眼鏡,白色的網球服,顯得棕金色的皮膚更加帥氣,陽光般的笑容使人觸電般侷促起來。

  婉蘭送我的生日禮物是一隻比我還高的泰迪熊,我絕對無法將它帶上公車,因此修澤明送我回去,他自己開車,開得相當快,一路上我們都保持沉默,並未交談。

  到家後,大樓警衛協助我把泰迪熊搬進來。

  我以為這事到此為止。

  過了兩天,我到香格里拉參加高中同學會,竟然在大廳遇見了修澤明。

  這回,心中更是異樣。

  他認出了我,遠遠地叫著我的名字走過來:愛麗絲!愛麗kfl

  他的聲音急促,唯恐我會消失似的,高興的表情好親好親,不再僅是朋友的父親,那微笑一直到許多年後還深印在我的夢中。

  乍然相逢,少女初次的情愫竟排山倒海而來。

  我抬起頭,清楚地知道他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感到害羞,覺得害怕,因為實在不敢相信這種感覺是真的。

  怎麼可能呢?

  一個是將近四十歲的中年男人,一個是十八歲的少女。

  我們還來不及說話,一群人湧了進來,正是我那群剛離開高中女校,又成了大學新鮮人的同學,大家簇擁著我,嘻嘻哈哈上了樓。

  我完全看不見修澤明。

  ※※※

  半年後,五年未曾回台的婉蘭回來度寒假,身材好得驚人,一雙得自父親遺傳的大眼睛,和酷似母親的輪廓,是百分之百的美人。

  「你變漂亮了。」我們同時大叫。

  這個冬天十分溫暖,天空晴亮。我們在花園打網球,打完兩局,修澤明回來了,看見我在草坪上,似乎有些吃驚,但旋即溫暖的微笑。

  不久,有親戚來看婉蘭,司機又得去接另一位長輩,修澤明親自開車送我。

  他一路上十分沉默,我知道他為什麼不說話,微妙地、奇異地感覺,宛若春日微醺的風。

  一直到我下車,他都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我。

  看得我心慌,給我的震撼也超過一切言語。

  第二天早晨,他出現在窗下。

  我永遠不會忘記,冬日白色的窗框,綠樹濃蔭下,冷冷的空氣裡,他修長的,瀟灑的背影。

  我的喉頭整個哽住,但雙腿卻完全不聽大腦指揮的匆匆跑下樓,氣喘著站在他面前。

  他看著我,一直看進了我的心底。那微微苦惱著,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害羞地低下頭。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冒著風險來苦等一個不相稱、會為他惹出麻煩的女孩?

  但我也跟他一樣的不由自主……

  我沒有問他要帶我去哪裡,他也不說,車子開到陽明山,一個我從未去過的私人宅邸,風景不比澤園差,只是更幽靜。

  這也是修家的產業,修澤明自己是在這個有百年歷史的老房子長大的。

  他是獨子,溫柔的母親一直想用自己的方式教養他,但是老派斯巴達教育的父親卻否定了一切。

  修澤明告訴我,包括學醫去美國留學,都是他那嚴厲的。在政府擔任高官父親的決定。

  甚至包括婚姻。

  他苦笑著說,朱阿姨是他的青梅竹馬,兩個人一起到美國留學,自自然然的就結了婚,雖不像出自刻意安排,但雙方家長都十分得意,認為是無上傑作。

  我聽著他說話,只是聽著,並不覺得自己該有所回答。

  我喜歡他,超乎對好友父親的喜歡,但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喜歡,只是每當他深深看我時,我的心便像打鼓一樣咚咚跳著。

  在這之前,我從未對任何人有這般的感覺。

  我對自己的大膽感到吃驚。

  下午,起風了,他送我回去。

  我在窗口看著他把車子開走,不知為什麼,只覺著十分的熱,又十分的冷。

  那從心底不斷熱起來,又從身體冷得發顫的感覺使我情不自禁趴在枕頭上,終於在昏沉中睡去了。

  醒時,母親仍未返家,只有婉蘭在答錄機裡留了話,問我一整天跑到哪裡去了,到處找不著我。她的未婚夫孫嘉誠來了。

  孫嘉誠也是UCLA的,與修家是世交。

  我回了電話,婉蘭要我等她吃晚餐,她立刻會和嘉誠開車到城裡。

  他們到了,婉蘭坐在她酒紅色的跑車中,大聲按著喇叭,

  神采飛揚地和我招手。

  我看到了孫嘉誠,果然是婉蘭最喜歡的那一型,個子很高,修長濃密的頭髮極俊秀斯文的臉,和婉蘭十分相配。他抬起頭,看到我時,表情明顯的吃了一驚。

  下樓時,婉蘭為我們介紹,他仍是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婉蘭似乎十分興奮,並未察覺他奇異的舉止。

  婉蘭本來要修澤明的秘書在桃山訂座,她喜歡日本料理,但孫嘉誠想吃家鄉口味。

  看得出來,她非常在意這個未婚夫。

  我無所謂,晚餐吃什麼都可以,只是看到婉蘭這麼高興,不免替她擔心。

  一晚上,婉蘭都顯得興致勃勃,也因為她這般開心,未再追問我今日的行蹤。

  若是婉蘭知道今天跟我約會的對象是她父親,不知道她會怎麼想。

  婉蘭的笑聲把我自冥想中拉回來,她眼中晶亮的神采完全是個戀愛中的女人,「我們決定一畢業就結婚。」她宣佈,婚後,孫嘉誠繼續念碩士,她則要專心做個家庭主婦。

  這是我所知道的婉蘭,她一直嚮往著幸福家庭,她也是我所知道最不喜歡錢的有錢人,她小時候就說:「錢,可以使人長生不死嗎?」

  我誠心希望她能如願。

  「你呢?」婉蘭問我,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沒料到她會問,修澤明的臉卻在剎那間浮了上來。我本來可能和婉蘭一樣,戀愛、求學、結婚、生子……但隨著修澤明的出現,生命的變數增加廠。

  婉蘭和嘉誠的親密,使我更覺得失落……而修澤明的影像一再出現,在這熱鬧又孤寂的晚上,是我心中的缺口。

  ※※※

  第二天,婉蘭來找我,孫嘉誠去探望外婆,她沒有別的約會。我們站在窗口看街道,就像小時候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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