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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姬小苔

  好不容易找到了專攻山路的小巴土,死等活等地等了半個鐘頭,再高貴的人經過一番炎日曝曬及車塵洗面,也會面黃唇黑。

  巴士中冷氣特強,一進去就猛打噴嚏,前面老農夫婦怡然自得。到了下一站上來一群郊遊的小鬼,吵得天翻地覆。一路顛啊顛的,慢慢人都光了,車中又恢復寂靜,最後連老農都到了家,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魂野鬼似的。天慢慢地黑了下來,司機從照後鏡瞄我,望得我毛骨悚然。

  過了一會兒,我才想到,不僅我害怕,他也緊張,萬一我在後座突然如一陣輕煙化掉,怕他不嚇得屁滾尿流。奔達終於在望。  下車後,我直奔營區正中的綠色小屋。屋裡電視機開得震天響,放的是連環炮,胡瓜正在捉弄銀霞。向銀霞世界上最大的哺乳類是什麼,她答稱大象。胡瓜笑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屋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只好去翻登記簿,果然翻到了黃百成老闆的芳名。

  找到了他的名字並不代表找到他的人。我選擇了一個自然而頗有智慧的方式,不是任何登山手冊都說過嗎?若是發生了山難,應該循著溪水走,一定走得出去。

  奔達營區有一條只可以稱之為「水溝」的水,但總比沒有好。

  我順著那條漂滿了雜物的水溝往上走、天暗得很快,兩旁有燈,勉強還看得見,一路陰森荒涼,越走越讓人膽戰心驚。難怪電影「鱷魚先生」要說:「這不是你們都市妞兒來的地方。」

  我是誤入歧途,但也只有自求多福。

  有一女作家名廖輝英者,曾寫一方塊文章歎道:人出名了,就有許多社團、學校邀去演講,往往講完了,邀請去講的孩子虛榮心滿足了,自己回宿舍睡覺,把大作家往校園一丟,偌大校園又深又廣,四處黑漆漆,她老人家提個大箱子四處無人又攔不到車子,嚇得哭也不是跑也不是。

  連她這樣身經百戰的名人都會恐慌,更何況小女子如我哉?

  我原該死應重如泰山地上馬殺敵、衝鋒陷陣,卻落在這溝水邊作賤自己,分明是自作孽。

  穿過了原野戰鬥區、賞鳥區,我來到了露營地,月亮也出來了,月光下,帳蓬密佈有如鬼魅。我揀有火光的地方走,一見人影,便大叫:「黃百成。」

  立刻有人應聲答道:「在這兒。」

  我大喜過望,但馬上知道受人愚弄,回答聲此起彼落,比電影散場還要熱鬧。

  黃百成是個害人精,30歲的大人竟然跑到孩子堆裡混,也不知道是想冒充什麼。

  「小姐一個人?」冷不防在貼身距離內冒出一個聲音,嚇得我差點跌進水溝裡。

  四XXXXXXX  !我一共罵了七個大x  字才住口。

  「小姐什麼事這樣開心?」黃百成大笑著拉我起來,雖然未落進水溝,但也摔得半身泥濕。

  「你猜?」我沒好氣。

  「我不敢猜,怕你罵我胡思亂想。」他幽默得緊。

  「你不必亂猜,十個黃百成也不配。」

  「好大的火氣。」他嘖嘖稱奇,「我剛煮了茶,可否賞臉過來一敘?」

  到了山裡,他成了原始人,襯衫長褲一概全無,在辦公室他還肯穿汗衫,這裡竟然赤膊,胸前兩粒小蒼蠅揮之不去。

  「我的西服還在意大利訂做,只好穿媽媽給我的皮衣,怎麼,這式樣你不喜歡?」他訝異。

  「你忘了紋身。」

  「紋了,天熱暫且換下,待會兒再貼上去。」

  南茜張有問題,看上這麼個野人,還為他自殺。

  他不但做了飯,還煮了菜。

  「貴客光臨,真是蓬蓽生輝,粗茶淡飯,還請慢用。」

  我沒空跟他演楚留香。

  「老兄,你東窗事發了。」

  「請問是何貴事?」

  「南茜張自殺了,張祥瑞賴在辦公室不走,你預備如何處理?」

  「你猜。」

  「話已經帶到,我該走了、」我站起身。

  「你走好了。」他面容嚴肅地向著火坐著,臉上的輪廓經火光映照,更加深刻,竟有幾分悒鬱。

  「你還好吧?」我問。

  「好得很。」他等我走了好幾步,才叫住我,「喂!你當真要走路下山?」

  「我坐巴土。」

  「巴士?」他怪笑,「最後一班早收班了,你得等到天亮鳥叫才有。」

  「巴士牌上最後一班是八點鐘。」

  「八點鐘?給鬼坐?早就取消了。」

  我寧願在巴士站牌旁坐著等到天亮,也不能跟他擠一個帳篷。

  黃百成提議去參加隔壁通宵達旦的營火會。

  超過十歲還玩帶動唱,不是白癡,就是想蒙騙別人什麼。

  他又建議去打麻將。

  真有人把麻將桌子裝在旅行車上帶了來,在月光下挑燈夜戰,聲勢之大教人歎為觀止。

  我必須得趕緊自救,否則他的餿點子比這裡的蚊子還多。

  但是黃百成老闆的尊容令我激不起一絲智慧的火花。

  「你睡帳篷,我在外頭替你守夜。」他終於大發慈悲地說。

  暑熱蒸騰,我渾身冒汗,希望在睡前能求得一洗。

  黃百成答應得很爽快;「那有什麼困難!」

  他提著水桶帶我來到溝邊。

  我抱著必死的決心除去衣襪,跳進水中,直到洗完,也並無意外發生。不管我怎麼定睛觀看,黃百成的手電筒都照著我,我無法分辨他是否曾轉過身。

  但在清潔大於性命的前提下,我總算爬回營帳睡覺,這其間又出了一身汗。

  我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快就睡著。

  睡到了半夜,我被百里香的臭味熏醒,終手找到了禍源,那是黃百成的一雙耐吉運動鞋。

  我把鞋扔了出去。

  依照黃百成這種小人,我仍他的鞋,他應該找我算帳,但半天沒動靜,我疑心地探出腦袋。狗屎!連個鬼影都沒有。

  剛才要是有誰進來把我弄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

  我再也不敢睡覺,黃百成到了天亮才雲遊回來。

  「早!」他笑嘻嘻地,手裡一大包東西。

  我不希望三哩外都聽得到我咆哮的聲音,所以閉住嘴。

  「睡得開心嗎?」他把一大包東西打開來。裡面有三明治、香腸和果汁罐頭,他小心翼翼地分我一半。

  我吃著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早餐,火氣漸漸消去。這正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

  吃完了,他收拾營地,乾淨利落,十五分鐘就完事。如果他上班時也能這麼乖巧就好了。

  他的野人生活寫下了休止符。我坐在他的機車後座下山,一路招搖回辦公室。

  看更伯才起床,看見我們,一張嘴嚇得合不攏。

  黃百成這一世若不害我沒臉見人,他是不會罷休的。

  我想起少年阿默在他的日記中說:「我必須盡快恢復正常,否則我的餘生將在瘋人院中度過。」

  這正是我的標準寫照。

  我拿出厚底煎鍋,做了一塊很大的熱糕。我得好好地慰勞自己。

  黃百成自告奮勇幫我做糖漿,結果好好的糖給他煮焦,他自己卻不在乎,告訴我那是焦糖。

  我請他自便。

  他的臉皮厚,分割也準確,一塊熱糕給他攔腰劃掉一半,我拿到秤釉藥的天平上秤,居然一厘不差。

  他笑瞇瞇地吃熱糕,吃完了打電話去花店訂花,十分地從容不迫。

  我原以為他訂花是要去醫院看南茜張,不料他走後半個鐘頭,張祥瑞打電話來,問我看見他了沒有。

  我謊稱沒找著他,只有天知道他去了哪裡。

  忙得不可開交時,孫國璽打電話來,問我房子找好沒有。

  我告訴他公司業務繁忙,老闆不在,只有廖化先鋒,還得暫居鼠洞。

  「這樣吧!松石小築還有空房,又清靜,你搬過來住。」

  他說。

  松石小築?那跟住在家裡有何不同?

  哦!我明白了!

  母親回來了。她一定發現了那封信,驚惶失措地去找孫國璽,於是孫國璽繼父就想出了對策,打包票告訴她說沒問題。

  其實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上回特地告訴我父親的事,只是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讓我知道生父不過是個混混,只合開夜總會雇桃園舞女去跳牛肉場。

  這人可惡之極。

  他逞口舌之快,卻不管我心裡的感覺。

  當然,我不會傷心,只是心裡不快。

  我回答他我住辦公室也很好,禮貌地掛了他的電話。

  安海倫緊接著打電話來,劈頭就問:「你在找房子?」

  看樣子我母親真從紐約回來,敬告諸親友有女脫逃,請大家共同申張正義,逮捕歸案。

  「哪有這回事?」我回她,「我找房子幹嘛?金屋藏嬌?」

  「我沒功夫跟你閒扯,我有個同事被公司保送去瑞士深造。你如果願意,可以幫她看屋子,替她付水電費、電話、瓦斯,算是互惠,不是白住她的。」

  「誰告訴你我會答應?」

  「你先來看看房於,再誇口不遲。」

  我懶得理她,但她熱情有餘,我只好敷衍她。

  「好吧!有空我會去。」

  「別不識好歹,那房子可是搶手貨,多少人排著隊等,我吹了大牛才得到人家同意,你怕房子爛,人家還怕你毀損房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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