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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姬小苔

  我喜歡玫瑰,也喜歡敬業的人。拿起桌上的Sweet  Memorries,向她舉了舉。

  她傾身向前,  兩顆蘋果也誘人地向前滾。她按住我的手:"從下午到現在,你喝了三種以上的酒,別再喝了。"

  這是忠告。

  "喝醉我可不管你!"她的勸告無效,氣虎虎地放了手,卻又嬌媚地瞪了我一眼。

  一直到她的香閨之前,我都保持清醒,因為她命令侍者不可以再送酒給我,我們總算平安吃完晚飯。

  但我應該在她告訴我她的價碼前喝醉,才不會被嚇倒。

  "一萬塊。"她說。

  她開的是BMW,確實也值這價。

  她若不要這個價,我也不敢要她,弄不好是有病的。

  白玫瑰住在一棟豪華大廈裡,光是門口大廳就十分氣派:警衛、電視監視器、噴泉、中庭花園。

  進電梯後,她很有默契地對我笑一笑,自動地靠緊我。

  我也跟她笑一笑。

  我不是沒有玩過,但這次更下流,所以刺激。

  電梯到了七樓,我們走到通道底,門口的號碼是十二A。

  她打開皮包掏鑰匙。"咦!"她驚叫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

  "我忘了把鑰匙帶出門,真該死!"她自責地說。說完,她急忙又轉回電梯邊,臨進去還囑咐:"你待在那兒,千萬別走開,我馬上來。"

  我站在那裡,五分鐘過去了,玫瑰沒有回來,我動了疑心,乾脆按了電鈴。門裡居然有響動,一個老先生在裡頭問:"找哪位?"

  我們正在糾纏不清時,管理員聞訊上樓了,我轉身問他要白玫瑰。他瞪著眼睛望我:"先生,我們這一棟樓沒有出租小姐,別破壞我人的名譽。"

  "可是她進來時你為什麼放她進來?"我一摸口袋就知道要糟,皮夾子整個不見了。

  "我哪裡有放什麼小姐進來的?"他比我更厲害,乾脆來個死不認帳。

  "那我是怎麼進來的?"

  "我怎麼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他冷冷地說,賴得可是一乾二淨。

  那個姓白的女人是個白賊七,我狼狽地自大樓裡出來,心裡還在罵,妖精!天下的女人都是妖精、狐狸精、禍水。`

  可是對街就站著一個人對我笑,手上還拿著我的皮夾。

  "白玫瑰--"我奔了過去。

  那張妖俏的臉不但不怕還更開心:  "我試試看你有多笨,沒想到你還真笨……哈哈哈!"

  我算服了她,她的騙術跟打彈子一樣高明,我拿回了皮夾,回身就走。

  "生氣啦?"她追了上來。

  我前天被秦無雙耍,今天被她騙,自己都懷疑智商是否發育不全。

  "別這樣嘛!"她撒嬌。

  這是好色之徒該有的下場,而且古老的騙術並未翻新,全世界男人應以我為應、殷鑒,勿再上當。

  "小心眼!"她扯住我,不准我往前走,"你走試試看!我會大叫非禮。"

  我無處可請求保證,只有呆呆地站立原地。"我給你錢,放開我行不行?"我不耐煩地說。所有不該有的慾念全部消退,此時此刻,我又是一個清白的人。

  做一個清白的人最要緊,我大可以鄙視拉扯住我不入的阻街女郎。

  "誰要你的錢?"她受到侮辱似的翻了臉。

  如果她去演戲,是可以得到金馬獎的,太會演了。

  "人家都說同船都得修三百年,更何況同床共枕。"她說著,你一下子都紅了,但雙手可是一點也沒有放鬆。

  當然啦!跟落翅仔同床共枕是要花錢的,說不定還要得病。

  "我喜歡你,可以不收你的錢。"她的粉臉垂得更低了。

  這不是天下奇聞,確實有白嫖的,但不是不入流的流氓就是吃軟飯的。

  我正要明哲保身,她卻把坎肩一脫,當街就嚷嚷起來:"非--"

  我趕緊蒙住她的嘴,拖到一輛及時停下的計程車裡。

  "你要害死我?"如果不是天黑無人,我大概會被抓去派出所。

  "不害你怎肯聽我的呢?"她勝利似的瞧我一眼,"怕什麼?"我又不會吃掉你。

  她再度帶我走進一棟大廈時,我怕她重施故技,特地走到警衛面前,白玫瑰樂不可支,"老林,你好啊?"

  "白小姐,你回來啦?"這幢比方才更氣派的大廈裡的警衛,連忙招呼。

  進電梯時,  我看緊自己的錢包,只有詹士  邦是永遠的好漢,其他的不是,要有自知之明。

  白玫瑰的家佈置得出乎意料的豪華,一百多坪的樓中樓,又在都市中心的商業區,屋價如非億萬不能問津。

  我再看裝潢:緬甸的柚木地板、歐式木櫃、大型古董瓷器、人高的六朝石佛,再往裡頭走是粉紅花崗石砌的酒吧間。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我懷疑地問。這等的高貴氣派,就是把我皮夾裡的幾萬塊錢雙手奉上也過不了關,更何況她開價一萬。

  "當然不是!"她笑,"大老闆才能住在這裡。"

  "那你帶我進來幹嘛?"若當場被人逮到,被當成闖空門的不慘了嗎?

  "因為大老闆要見你!"

  裡面一個走了出來,同時飄過來熟悉的雪茄味。我全身一緊,汗毛倒豎,血液幾乎倒流。

  老天!那是裴俊榮,我的父親。

  "很好!"他叼著雪茄,對白玫瑰點點頭。她下去了。然後,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這是綁架,是圈套。

  我應該立刻轉身跑走,可是我的雙腳出賣了我。我定定地站在那兒,像生了根似的,空氣在這一瞬間凝成了固體。我如同傻瓜般張著嘴,瞪著眼前這個我恨了三十四年的男人。

  報紙上曾在年初報道,他因為公然在大陸投資設廠而遭人檢舉,目前仍通緝在案,卻不料會出現在這兒。

  "你好嗎?孩子。"久久之的,裴俊榮開了口。他的模樣跟十七年前我離家出走時一樣,其它的也沒變:禿頭、大鷹鉤鼻、寬肩、粗厚的胸膛。我厭惡地看著他,天知道他會是我的父親,可是厭惡之中另有一種我不熟悉的情感湧了上來。由於湧得那麼快,所以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喉頭。

  我仍站在那兒,無法出聲。

  "你好嗎?我的孩子!"他又重複地問著。

  我點點頭。

  我相信他絕非無動於衷,但他熱擅於掩飾,他一向都是這樣。他走向吧櫃邊,倒了一杯酒,然後問:"你要喝點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希望能及時離開這裡。

  "聽說你混得不錯,成了藝術家。"他喝著他杯中金黃色的液體,"不容易!"

  我用不著他褒貶。十七年前離家時就已立誓再也跟姓裴的扯不上關係,如今,他的誇獎或是貶損對我產生不了任何的意義,可是不知為何,我仍覺得哽咽。

  "還好!"我突然冒出一句,令自己都驚異。

  "坐下!"他說。

  "我--就要走了。"三十四年的仇恨,不會因為他誇獎我一句就消失,更難堪的是他騙我來此用的手法。

  "你還會再來嗎?"

  "不會。"

  他那雙像老鷹一般銳利明亮的眼睛頓時黑暗了下來。他老了,我想。十七年前我是當著他的面走的,他並沒有任何阻攔的表示。

  也許,那時候他相信我熬不住了自會回去。

  但現在,他可能不再相信什麼了。

  "你對家--一點都不留戀?"

  "我沒有家。"我的家是母親,母親去了,自然也沒有了家。

  "你,你一點都沒變。"他的手抖動著。

  "你變了。  爸!你老了!"我不帶一絲感情地說,"你花了一生的時間做了許多不應該做的事,可能沒有想過,你也會老。"

  裴俊榮氣得全身顫動,毫不加以掩飾。

  十七年來,我第一次笑出聲音。

  "你很快就要發現你一無所獲。"我輕蔑地說。我要掙脫那哽咽,永遠斬斷我來自的地方、生命最初的源頭,從此海闊天空,再也沒有陰影。

  "我留下了你。"他停了顫抖,忽然輕柔地說。

  這一生他未曾對誰溫柔過,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令我發呆。

  "孩子!"他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我殘忍又冷酷地看著他。我不會對他心軟的,永遠不會!他讓我最深愛的人受苦一生,含恨而死。

  "我認為你應該接受這個建議。"一個明艷照人的女郎雙手插在口袋踱了進來,雖然她卸掉濃裝,換了一套素雅高貴的衣著,但我仍認得出,她就是白玫瑰,一個女白賊女扒手、騙子兼落花流水翅仔。

  "你憑什麼建議?"我用一種幾何透視她的目光,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冷笑一聲:"爸爸!你還沒有為我們介紹呢!"

  "佳雯!這是你大哥。"裴俊榮說。

  原來她不是白玫瑰,不是扒手、落翅仔,但比扒手、落翅仔更糟,是走私販子大毒梟的女兒。看她這般神氣,恐怕她還不曉得裴俊榮披著拆船大王的外衣在暗裡幹的勾當。

  可憐又是一個裴家人。

  "好端端的,你對我歎什麼氣?"這個小妞,恐怕還不到十八歲,齒牙卻是鋒利得很。我被她連欺兩回,果然厲害;一進來,光芒連裴俊榮那麼亮的人都被她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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