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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姬小苔

  我沒有辦法時時刻刻地預備大麻袋替她遮羞,只好忍耐。

  我上了車,博得美人一笑。

  但也沒高興多久。車子一陣風似地開去地下舞廳,她應當去擔任法官,早上10點鐘沒履行的,現在一點也不能少地賠給她。

  這個地下舞廳的格調比先前她帶我去過的的要講究,但那身香艷的露背裝在此也不會顯得唐突,這應歸功於燈光,這麼美麗的燈光下,襯托著隨強烈音樂節奏晃動的人群像一個個不真實的影子。

  碧隨也只像一個影子。

  當她跳舞時,我正眼看她,才發現她又美又活潑,但卻又是那樣的充滿虛空,也許,她本是一個幻夢,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當樂隊從瘋狂的節拍中停頓下來,另一組人在黑暗的檯子剛好補上了空白,低低地奏起了「蒼白的昨日」。

  有些事情好像是不會變的,20年前我帶著安蘭去跳舞時樂隊用這首曲於作快慢舞的間隔,沒想到現在還是這樣。

  碧隨滿是汗水的身子偎上我的胸膛,我不能推開她,因為她閉著眼睛。

  而更糟的是我也想閉起眼睛。燈光太美,音樂太急,美得讓我想起安蘭。

  碧隨在我懷中一動也不動,軟玉溫香的任由我隨著節拍抱著她移動。

  我應該對自己的罪惡感到慚愧。

  但我只覺沉醉。

  回白石居時,天還沒有亮,大地一片黑沉沉的,像是竭力在掩飾我的罪行。

  「為什麼不說話?」碧隨又恢復了嘰嘰喳喳,剛剛在地下舞廳時,她的微笑、沉默十分的動人心弦,忽然讓我忘掉她還是小孩子,幸好我現在又忽然想起來了。

  「我又不是說相聲的。」我回答她。

  「對我好一點,有百利而無一害。」她不甘示弱。

  我應該去看心理醫生,我的潛在可能是個色情狂。天上的星星有氣無力地眨眼睛,也許是在訕笑,我非常疲倦地把臉埋在手心裡。

  安蘭走了以後,我一直覺得累,但都強撐了下來,這一回恐怕已經累到骨子裡,再也撐不起來。

  回到白石居,天剛濛濛亮,碧隨像個石膏人似地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

  「Kiss  me  good  bye!」她說。

  我全身累得都要垮了,還是轉了回去,在她臉頰上象徵性地親了一下,但她突然伸出手來,緊緊攬住我不放。

  我掙脫不開來,並不是我的力氣不夠,而是我發現已經開始再也逃不掉……,那麼火燙的唇,那麼香的頰……

  「夠了!」最後我因為羞愧而對自己低吼,她吃了一驚,晶亮的眼睛裡滿是詫異,然後一賭氣地踩了油門,飛快地開走。

  上樓時,拿破侖不斷在叫:神經病!神經病!

  它有歪腦筋,任何粗話一學就會,百試百靈,也許跟著我太委曲,應該去找個有幽默感的主人。

  睡著後,我做著許多亂七八糟的夢,居然還夢見我死了,然後在夢裡發現那不過是個夢而已這才釋然;但也並沒因此而真正醒來,我一直睡到下午,才被刺耳的電話吵醒。

  沈嫂應該去接的,但她不在家,那鈴聲吵得死人都會被吵醒。

  「喂!」我沒好氣地吼,但那電話另一頭死寂,逗引了我的注意後,竟「啪」地一下子掛掉。

  我躺在床上無病呻吟。

  月隨的歌聲像應和似的,自遙遠的塔樓傳來,我征怔地聽著。然後終於打定主意下了床開始穿衣服,我想去見她,現在,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攔阻我。

  這可憐的孩子有病,她翻來覆去地只唱這幾句,一定得去看醫生,碧隨的自私使她延誤了太多年,我不能繼續坐視,當碧隨的幫兇。

  一下樓時,沈嫂剛提著大菜籃子回來,一臉的汗,我跟她說晚上遲點開飯。

  「可是您連中飯都沒吃!」她抗議。

  我逕自推開落地窗,走到湖邊,看到昨天早上被地震給震坍的洞口,心口不禁一動。

  但才一走進去就後悔了,裡頭又黑又暗還直滴水,更何況這樣偷偷摸摸地實在不是好漢,但已經進來也懶得退回去,只好向前。

  好容易在桂家這邊出了洞口,看見天光我才鬆了一口氣,幸好人類已經進化到乘上太空船登陸月球,否則光是做山頂洞人,就會把人給憋死。

  可是桂碧隨就像是算準了似的,竟在洞口附近出現,我只好深吸一口氣,貼緊冰冷的洞壁站著,好等她過去,她大小姐也真會磨菇,站在花叢裡窮泡了半天才走,我聽到她一路跑出去大聲告訴劉嫂今天要晚些回來,才敢現身。

  禁不住好奇心,我走到花叢下看著她剛才在那裡於什麼,奇怪的是我找到的竟是一部裝有定時器的錄音機,這太奇怪了,我的好奇心更厲害,索性按下PLAY,流瀉出來的歌聲是月隨的那首涉江。

  我整個人呆在那裡。

  這是怎麼回事呀?底是怎麼回事,碧隨為什麼要把錄音機藏在這裡定時播放?她到底一共放了幾個錄音機?

  而我平常聽見的歌聲難道也只是由錄音機放出來的?甚至於那些工人在草叢裡,樹林間所聽見的斷續歌聲,其實不過也是場惡作劇?

  我的心情為這個所發現而激盪不止,我的良知告訴我,其實我早就有所懷疑,但是我一直不承認……

  也許,也許這背後藏著更可怕的秘密……

  我如果要有所行動,那就是現在了,再也沒辦法延遲去揭破碧隨的假面具,拯救可憐的月隨。

  我大步地走進桂家,劉嫂正在擦古董櫃子,見到我進來,嚇得像見丁鬼似地,一跤跌坐在地上。

  我向她揚揚手中的錄音機,問:「小姐呢?」

  「出去了!」她說的是謊話。她一直撤謊,只是我太愚昧,被這個看似明智的婦人所欺騙。

  我看看停在院子裡的大紅跑車,她如果需騙人,也不該留下這麼明顯的證據。

  「戴先生——」她掙扎著爬了起來,阻止我上樓:「您不可以——」

  我摔開她的手,衝上了樓。

  「月隨!月隨!」我叫。但沒有任何人回答我,我粗魯地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桂碧隨,你出來!」

  「戴先生,請您住手。」劉嫂擋在最後一扇門,以哀求的眼光望我:「如果小姐得罪了您,看在我們死去主人的面子上,不要再追究了。」

  就在這時候,屋子裡傳出月隨的歌聲,那麼淒傷,那麼幽怨。

  又是放的錄音帶嗎?我冷笑一聲。

  「小姐,小姐,我快擋不住了!」劉嫂眼見怎麼也阻止不了我,竟然號淘大哭起來,那樣絕望的哭泣,使我一時手足無措。

  「沒有關係,讓他進來好了。」月隨幽幽的歌聲斷了,竟然講起話來了,也許,這真是奇跡出現,她居然肯面對面跟我說話了。

  我進去了,總是要面對的,何不現在就挺身接受呢?

  我以為戳破碧隨的秘密後,不會再有什麼新鮮事,但是我錯了,打開門後,我非常震驚。

  坐在那兒的,是碧隨。

  她還穿著方才在洞口露面的那身白色紅點蓬裙,但是一頭長髮完全披散了下來,空洞的眼睜取代了平時的慧黠、自信,像一個即將溶化的冰淇淋,流露著無限茫然。

  我張開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這副表情是我平日見到的月隨,不是碧隨,但除了表情、聲音,坐在這裡的,又有百分之百的是碧隨。

  我被搞迷糊了。

  她是誰?到底是誰?是碧隨?還是月隨?或者,她既不是碧隨,也不是月隨。

  是一個我從不認深的妖怪。

  我穿得夠暖,但突然簌簌發起抖來,這一生,我沒怕過什麼,可是這次,我覺得寒心覺得退縮。

  她繼續用那空洞的表情瞪著我。

  我一步步往後退,她卻一步步向前走,站到露台上,用令人全身要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唱著那支歌。

  我關上房門掩住耳朵。

  劉嫂還在哭:「小姐夠苦了,你還要逼她,還要逼她……」

  終曲

  這一句聽得我猶如五雷轟頂。

  一切,我都明白了。我既未認識過碧隨,也不認識月隨,每回,我見到的,我觸碰到的,甚至昨夜在我懷中跳舞的一半是月隨,一半是碧隨,她們不是雙生姐妹,她們是分裂成兩半的一個人。

  「她這樣——有多久丁?」我抓住劉嫂問,這個忠心又可惡的女人,她竟無知到替她的小姐隱瞞了這許多年,從不帶她去看醫生。

  「她小時候是好好的孩子……自她父母出了意外,她一下子變了,她一直幻想,她還有個妹妹……」

  「或者幻想還有個姐姐!」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站在通道逆著光的是傅小泉。

  「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比你聰明,但是我既然有懷疑,就要尋找答案。」他傲然地說。

  他找到了答案,也一步一步地把我引進陷阱之中。

  我在相當混亂的情況之下回到白石居。

  也許我不該只為碧隨難過,我應後悔。回到台灣來我只有失去或者說我若不回此地,便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失去這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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