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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姬小苔

  「老太太惦念著你!」老史說。他在安蘭家工作了一輩子,非常的忠心,對我的離去頗有不滿,現在可逮著了機會。

  我正有上老太大處的意思,略事收拾就上了他的車。

  「先生您還年輕,這麼荒僻的地方可住得習慣?」老史倚老賣老地打開話匣子。

  「這裡安靜,我很喜歡。」我淡淡地說,車窗外忽然飛馳過一輛車子,是碧隨,駕車的德性囂張極了,一頭長髮全部散開,被風吹得怒飄,火紅的T恤熱力十足,從右側超過我們後,還勝利地瞪過來一眼。

  老史也不甘勢弱地對她按喇叭,表示抗議,兩位有個性的人士算是碰在一起了,我倒向後座,閉目養神,不過問他們間的輸贏。

  可是碧隨並未因此干休,她的車子始終不疾不徐地擋在前面,像有意搗蛋,老史氣得臉紅脖子粗,也拿她沒奈何。

  可是到了鎮區附近,碧隨的氣焰全部消散,我正在想她怎麼退出了,只見一輛公路巡邏車向這邊駛來,她變得再乖也沒有,居然在樹蔭停了下來,我們經過她時,還看得見她朝車裡翻白眼。

  到了代表新村,老太太盛大歡迎,要廚子做了滿桌的菜。她這是愛屋及烏,現在哪怕是安蘭養的一條狗,她都會視若親人。

  說來她的後半生也夠坎坷的了,年輕的她是早期的留學生,嫁了門當戶對的才子,又當選上了中央委員,非常的得意,但後來,她不但失去了丈夫,還幾乎失去一切,千辛萬苦地把女兒帶到台灣,再進入政壇後,才算又站了起來,但為了安蘭,她守寡一輩子沒有再嫁。

  安蘭的猝逝,給了她太大的打擊,原本還算烏黑的頭髮白了一半,說話聲音也不再那麼氣勢逼人了,一離開工作,她簡直就變成了一個老太太。

  乍見到我,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看得我心裡好難過,但幸好她仍算自制,只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安蘭從前住過的房間,仍然保持原樣,像是她從未離開過,連新糊的壁紙都是原先的水藍。

  靠牆的書桌上有幅相框,我拿起來,是17歲的安蘭,還穿著女校的制服,坐在花園的石頭上微笑,笑得天真無邪,對未來一無所懼。

  如果她那時候就曉得自己將在20年後因車禍而去世,她對人生還會有美麗的撞懾嗎?

  我把相框放了回去,轉過頭,老太太顫巍巍地倚在門邊,我知道她在期盼,盼我能留下長住,但她的嘴唇動了動。只說出:「開飯了。」

  老太太極愛乾淨,角落裡有粒灰都不行,兩個女傭輪流抹所有的窗戶、桌椅、地板,只差沒連花園的葉子都用自來水一片片的洗,就因為這樣的潔癖,家裡處處一塵不染,顯得更冷清,教人待在裡頭沒來由地發慌。

  菜倒是一流的,吃得我打飽嗝,回國來,這是吃得最好的一次,美中不足的是老太太多說了一句話。

  「如果安蘭還在,那該多好。」她說。

  飯後,照例是大盤的時新水果,規規矩矩地排成圓型,老太太再三勸請,自己卻一片也沒動,她告訴我,上了年紀後,血壓和尿糖都有問題。

  我覷了個空告退去休息,若繼續和她在這兒長吁短歎,我原本已不夠堅強的意志力會更消沉。

  我躺在安蘭學生時代的小床上,集中一切心神,希望安蘭能回到舊時地和我相見,但只聽冷氣機轟隆隆的聲響,最後我累了只好睡去。

  從前我是生活鬥士,因為我有安蘭。現在我什麼都沒有,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做李伯大夢。

  我沒夢到安蘭,倒夢見那個拾古幣的小男孩,他正走在野草掩膝的小徑上,手上滿滿的兩把錢幣,一邊走一邊掉,他詫異地看著……夢的顏色很淡,也許,那夜他的出現也是一個夢,一切都不真實的,是來自虛空的夢境。

  晚餐時,文莉來訪,我懷疑她來看老太太只是個晃子,她一年365天都可以來,為什麼偏偏挑此時此刻。

  老太太對她歡迎備至,她中學時就在這裡廝混了,對環境再熟悉也沒有,非常地內在自然,我倒像個外人。吃飯時,兩位女士不斷向我碗中夾菜.唯恐我營養不夠。

  文莉告訴老太太,我經常吃花生醬三明治騙肚子,老太太十分動容。我想她很快就要暗示我中饋乏人,不必為安蘭死守。

  這話她老早說過。但那只是為了表示她的思想開明,真實成份微乎其微、目前我們的姻親關係已經因為安蘭的不存在而消失,我若再娶,她就真的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飯後,文莉還有餘興節目,她坐在三角鋼琴前,彈起了一首歌。

  從前她總是跟安蘭並肩坐著一同彈著歌還一同唱,像一對孿生姊妹花。現在。光潔的琴蓋上只映著她一個人的影子。

  我怕老太太看到期情斯景會傷心,但老太太雖然唏噓,卻興致很高,一首方歇又要她再彈。

  「秉同要聽什麼?」文莉問。

  我要她彈涉江。

  這些日子裡,我已深深地愛上這首歌,文莉從發黃的琴譜中找到了,但彈得生澀,完全沒彈出味道來。

  我想起了月隨,她不過16歲,卻能歌出所有的淒怨,像是我心中的傷痕。

  夜很深了,文莉才告辭離去,老太太沒出二門,要我送她去車庫,一路上蟲聲唧唧,花影扶疏,頂上是好大一輪明月。

  文莉走著走著,忽然回頭看看,深吸了一口氣,道:

  「我的少女時代是在這兒度過的。」

  「噢!」我表示我知道。

  「在這裡有我所有的回憶,不過這也是台北最後一塊空地了,老太太只要有個山高水遠,這裡很快就會蓋起了大樓。」她指著附近與其它房子十分不協調的高樓景觀。

  我哼了哼,現在的台北人,談上三句話便全是房子股票錢,再也沒有別的了,不想文莉也是一般俗氣。

  「到那時候,你就會是超級富翁。」她又說。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的心緒散漫,待意會到她的話時,不由吃了一驚。

  「前些日子,老太太找律師立了遺囑,所有原先預備留給安蘭的,都給了你。」

  「為什麼?」

  「不給你給淮?」

  「可以捐給孤兒院,慈善機構比我需要。」

  「老太大就是要給你。」文莉笑。

  「你怎麼曉得?」

  「我是見證人。」她意味深長地說:「秉同,你的運氣真好,老太太一直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

  我沒有搭腔。我不是不識抬舉,是真的不配領受這份好意。

  「這塊地有一百多坪,又在精華區,一坪以兩百萬計算,全部處理掉你可以擁有現金兩億,如果你選擇保留戶,依照慣例,可以拿百分之六十,是最划得來的,日後可以交給租賃公司,每個月的租金能讓你過帝王般的享受。」文莉見我不吭聲,非常周到地替我算起賬來。

  如果要我跟這樣精明的女子過一輩子,我一定會發狂。

  她算完了,揚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我感到十分困惑,方才談起安蘭時,她不是不傷心,但沒多久她就忘得乾乾淨淨,固然她沒有義務沉浸在亡友的陰影余緒裡,但也大可不必這般算計。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替她拉開車門,現在我最樂意見到的事就是她離開這裡。

  「晚安!」她突然踮腳跟來,在我頰邊印了一吻,我呆住了,她鑽進了車中,很快地駛出去。

  她的舉動突兀,老太太更奇怪,我回到客廳時,她還坐在燈下,以研究的眼光看著我。

  「文莉走了。」

  「唉!」我漫應之。

  「你們——談得可好?」她微咳一聲。

  這是說媒還是相親?我本來就對文莉突然到訪有所懷疑,這下更是疑雲大起。

  「媽,文莉來有事?」

  「沒什麼?我想你們許久沒見了,特地喊她來吃飯,你不會不高興吧?」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說。

  我會有什麼不高興?

  時代真是變了,岳母居然會為死去妻子的女婿操心終身大事。

  「文莉是個好孩子,我是見她長大的。」老太太明講了。

  「是。」我唯唯喏喏,暫且不去揭破她。

  「你和安蘭一直沒有孩子,是我最大的遺憾。」老太太歎氣:「我這一輩子竟然沒有親手抱過孫子。」

  再怎麼說,她的遺憾都是無法彌補的了,我總不能變出一個孫子來給她。

  「忙了一整天,媽,你也該休息了。」我對她的話題百分之百沒興趣。

  「我不累,秉同,媽年紀大了,只剩下你這個親人,不能撂下你不管,否則我會不安心。」

  「我這麼大個人了,媽還替我操心?」我知道她當面鑼對面鼓的一來必難逃脫,但還是想胡混過去。

  「你不懂!」她喝了口參茶,道:「你是個好孩子,媽在心裡對你和安蘭都是一樣公平,沒有一絲偏心。」

  「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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