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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常歡

  譚姑用眼神示意,兩位侍女上前把她攙扶住。

  「阿淨,大娘不信你會這麼做。是下是有人逼你的?你倒是說句話!」想到要就此離開,吳秋娘有些下甘心。她忿忿地橫睇了譚姑一眼,卻在譚姑不怒而威的眼神下瑟縮回來。

  駱泉淨沒有拒絕兩位侍女的幫助。公堂那二十棍,打得她渾身是傷,連站都沒法站得穩。

  「沒有人逼我。」駱泉淨對吳秋娘搖頭,驚異自己的聲音居然如此冷淡寡情。莫不是那場官司,把她的心和溫柔都殺死了?

  「現在除了我自己,誰還能逼我?大娘,您回去吧,您為阿淨做的已經夠多了,您也夠苦了,現在您真的幫不了我,讓我自己決定吧。」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吳秋娘不死心,仍想說些什麼,譚姑卻冷冷的開口:

  「出去,一把年紀了,再讓人趕你,鬧了笑話可不好。」

  被這麼一說,吳伙娘又生氣又傷心,絞著袖子走了出去。在門外,被譚姑喚住了:「這算是給善堂的一點心意,你帶回去。」譚姑把一包沉甸甸的銀子遞給她。

  「你居然敢這麼做?!我撫養拉拔阿淨長大,當她是親生女兒一般,你竟敢……!」吳秋娘把銀子摔在地上,恨恨的指著她,末了竟氣結得說不出話來。

  看著對方的舉動,譚姑也沒生氣,只是唇邊浮起一個充滿嘲諷的怪異笑容。

  「真是把她當親生女兒嗎?你當初不也是以五十兩銀子賣了駱泉淨?盤算著她要是沖喜不成,至少當了唐家的寡婦,還可以繼承一大筆財產。不過你錯估了唐夫人的本事。大家同樣是女人,什麼樣的心思彼此還不清楚嗎?只可惜你鬥不過唐夫人,甚至差點害死了駱泉淨,如今我好心再付點銀子跟你買下她,你算是多賺了一筆,有什麼好生氣的?」

  吳秋娘聞言臉色大變,一張臉青白不定。

  「你怎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如果是你,養著這麼個水蔥似的美娃娃,又怎麼不會胡思亂想呢?只可惜,她給唐家糟蹋成這樣,不是明眼人還瞧不出是個寶。」譚姑搖頭,似有感而發,續說道:「她今日不跟你走,就是一輩子也不跟你走了,你最好弄清楚這一點,也別再來找她了。醜話我先說在前頭,我不會虧待她,你也不用矯情猜忌些什麼。至於這銀子,你要也好,不要也罷,我反正是不打算拿回來了。你要任它們丟在路上,讓人撿去也隨便你。」

  「我這是幫你,別不知好歹,就算強留了她回善堂,你又能怎麼處置她?那些指指點點,不見得連你都受得了。」說完,譚姑便轉身離開了。

  走回屋內,葉飛已等在教坊門口,笑吟吟的跟她微笑招呼。

  「譚姑好厲害的本事,莫怪咱公子爺誰都不求,獨獨只跟譚姑低頭了。」

  「棲雲教坊從來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若不是教人查過這些事情,想要她徹底死心,我不會這麼欺負人。」譚姑沒理會葉飛的調侃,口氣仍是傲慢。

  「話雖這麼說,可還是要謝譚姑一聲。」

  「別來跟我耍嘴皮子,好端端的,你來做什麼?」面對此番恭維,譚姑仍是一徑的沒有笑容。

  「公子爺讓我送來幾籃新鮮的白魚,好給棲雲教坊的姑娘們加菜。」

  「他倒好心,會做人。」譚姑顯然不買帳,只是冷哼。

  棲雲教坊裡,譚姑的冷艷,一直是這湖上遠近知名的;換了別人,葉飛可能已經掉頭走了;但對於譚姑,這個和慕容軒相交數年的女人,葉飛早習以為常。

  因為連對慕容軒,她也從來都是冷著張臉。話少,笑容更少,有時候葉飛不免會猜想:不曉得她是下是仗著自己生得美,才擺這種撲克臉。但奇怪的是,自她底下調教出來的姑娘,卻是個個笑容可掬、溫婉動人,完全沒一個人像她。偏偏這群姑娘全對她忠心耿耿。

  多年來,他雖是慕容軒身邊最親密的隨侍,甚至慕容家中不為外人知的秘辛也略即一二,卻始終無從得知譚姑這女人的來歷。只知她姓譚,棲雲是她的名。不過,每個人都只叫她譚姑。

  譚姑是個謎樣的女人,卻也是令人敬重的女人。端看棲雲教坊出身的一群姑娘,教養談吐舉止進退並不下於一般大家閨秀,就可見一二。

  「我看她以後是不會來了。」遠遠瞧著吳秋娘撿拾地上散落的銀子,葉飛突然收了笑,心裡頭直有種說不出的複雜。

  他們屬兩種階層的人。雖然他也是聽人使喚的奴才,但身處慕容家,卻從不知貧困是何滋味。勉強算起來,他也該算是上層的人,那吳秋娘,想必很想跨足到他們這一階來。

  那種汲汲求利的感覺,又是何種痛苦煎熬的滋味?葉飛心底有些沉重,尤其跟在慕容軒身邊,介入駱泉淨這件事之後,他為這些低下階層的市井小民的悲歡苦樂感受更多。

  「我還希望她能有骨氣些,別拿那些錢,我會當她是真的關心駱姑娘。」

  「你錯了,這跟骨氣無關。」譚姑冷冷的說。「換了是我站在她的立場,也不見得能看著這些跟子然後不當一回事的離開。你沒被貧窮壓迫過,不懂那一文錢可以逼死人的苦滋味,就別在那兒放高調,惹人討厭。」譚姑憑著欄杆,沒好氣的開口。

  葉飛被駁得話塞。

  「謹聽教誨。」他說,復又強笑聳肩,一攤手表示投降。

  「你有事嗎?」她問。

  「沒事,只是公子爺要我來問一聲,請譚姑辦的事,需要協助嗎?」

  「只要他遵守諾言,別踏進這教坊一步。還有,你也一樣,別想替你家公子爺探消息,我不會讓你見駱泉淨一眼。走吧,要是讓人拿掃帚趕你,丟臉的可不是我。」

  葉飛吶吶的看著教坊的大門被關上,不禁苦笑連連。有時候這位譚姑辦起事來簡直跟主人一個模樣,說一是一,一點兒都不近人情。

  看來,回去後肯定要向公子爺繳白捲了。

  第三章

  駱泉淨在棲雲教坊的第二天,她不甘屈辱、投湖自盡的消息也傳遍了惠山縣的大街小巷,幾乎人人都知道她是羞憤而死的。

  對判決的鄭元重來說,這種消息在他而言已是司空見慣了。人一走,什麼事都死無對證,反而落得輕鬆,一點兒也不引以為意。倒是唐家,唐夫人先前有些心虛,尤其對街坊那有意無意的指控眼光,更是心煩氣躁。但私心一想,為了能替兒子再找個有財有勢的好對象,重振唐家的門風,想到這兒,她又釋然了。

  一年時間不算長,但變化卻不少。就在這一年裡,慕容大宇透過媒妁之言,終於讓慕容軒和京城首富的許家千金這門親事塵埃落定。

  而駱泉淨,一等傷好,便拜了譚姑做師傅,跟著教坊裡其它的姑娘們,學藝認字習書唱曲吟詩,隱身在棲雲教坊。對於過去,則絕口不提。

  教坊裡每個姐妹也當她是同樣身世,都是在妓院被逼著接客前,譚姑高價從老鴇那兒買回來的清白姑娘。

  譚姑對駱泉淨並沒有特別另眼相看,不過向來挑人挑得緊的她,倒沒想到這個受人情所托收留的女孩,悟性會高過她所預料的。不過短短一年,駱泉淨把常人必須花三年時間才能吸收的東西全消化了。

  這一點,完全出乎譚姑當初所料想。培養同時能兼歌唱舞蹈和烹調精於一身的船娘並不容易,多數她門下的弟子都有她們特別專精的一樣,只有駱泉淨,近乎天性,她什麼都會,也什麼都專精。

  只除了她的不愛說話。這一點譚姑並不介意。船娘賣的是藝,琴藝、廚藝、歌藝,甚至吟詩填詞的本事。能讓客人心情放輕鬆才是最重要的,她們向來重的是技藝,不是身體。

  話雖如此,但駱泉淨心思裡的那份靈巧聰慧,還是常常讓不荷言笑的譚姑意外錯愕,雖然她沉默寡言,整個人總是虛虛淡淡的,但不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只要譚姑一個眼神示意,駱泉淨幾乎就知道該怎麼做,也總能趕在前頭把事情處理好。

  譚姑心知這非關主動勤快,更非逢迎巴結,若不是個性裡獨有的纖細敏感,普通人根本難從她冷漠的臉上瞧出任何端倪,進而順應她的心意。

  駱泉淨並不曉得譚姑一直在觀察她,就算知道,恐怕也無所謂。這些日子以來,她談不上什麼快樂,但至少很充實。

  其實留在這裡的第二天她就清楚了。做個船娘,說穿了也只比青樓的妓女清高一點點;不過,比起從前三餐都不溫飽的日子,她真的已經不多求了。生命最滔天的風浪已過,她如今的想法很實際,就是活著。

  再怎麼不喜歡、不願意、瞧不起自己,她都要好好活著。

  ★  ★  ★

  一朵白雲懸在教坊翹起的屋簷上,亮潔的陽光點點灑在平滑的木廊上,駱泉淨捧來才烘焙好的糕點,悄悄放在面前的小桌几上,不敢驚擾一旁靠坐沉思的譚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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