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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歐倩兮

  久久之後,驚濤駭浪的喘息終於平靜下來,德機的胸膛內還有重重的心跳,帶著愧意,卻依舊五情未了,他渾身漫一層歡情過後細細的汗光,他感到冷,又感到熱,懷裡的少女輕微一蠕動,他睜眼看她--她緊閉眸子,那張不知是被吻紅了,或是她自己給咬紅了的嘴唇半開著,那樣惹人心動,然而她一雙濃密美麗的眉卻蹙著,像有解不開的愁恨,更使得德機驚悸。

  德機的胸口一陣滾燙,不禁淚水盈眶--人說他是修成正果的佛,轉世來渡化眾生,然而他從不知眾生為何物,是這少女讓他嘗到愛恨別離與掙扎,歡樂與痛苦,眾生所在的無邊苦海……

  他感覺到靈龍用指尖輕輕沾著他帶淚的臉龐,她微啞道,「德機,不要哭……跟我一起走。」

  他的熱淚卻淌到她臉上,他那深沉悲痛的神色,使得靈龍伸手把他抱住,他的身軀是溫暖的,有著男人的氣味,他和她纏綿,他和她相親……靈龍整顆心,整張臉不自禁都湧起了羞意,她把燙燙的臉偎入德機懷裡--他的身子卻忽然一震。

  連靈龍也感覺到了,洞外的大地有著奇異的震動,風聲蕭蕭,跌蕩離奇。德機比什麼都明白:新王失蹤,十萬珠寺發動大批僧兵搜索,四面八方而來。

  他急急把靈龍拉起來。「快穿衣--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他牽著靈龍奔走,靈龍只覺得一陣閃爍迅速,人還昏昏的,竟已來到了遍地骨骸,陰慘慘的孔雀石灘。

  「為什麼到這裡來?」她打冷顫問。

  德機十分著急,把靈龍往石灘推去。「快走,過河去,過了十萬珠國界,妳就安全了。」

  靈龍翻身抓住他的袖子,在風裡面喊:「你也走,跟我回中國!」

  德機突然把靈龍擁住,灼熱的雙唇貼在她涼涼的耳邊,急迫哀傷,切切地說:「妳使我喜悅,妳使我快樂,妳給我機會,讓我瞭解情愛苦惱,眾生的執迷,我永遠不會忘記妳,但是我不能走--六百七十九年前,我曾發心,情願捨棄極樂世界,生生世世回轉人間,度脫眾人,我必生在十萬珠,死在十萬珠,眾生不度,永不離開。」

  靈龍這一生所遇男子,對於她無一不是貪求戀棧,卻獨獨這個喇嘛少年,一心只求捨下她而去,這使得靈龍倍感惶惑、傷心,因此更加執著。

  她攔腰把他抱著,噙著淚咆哮:「丟了法號,把佛還給他們,你的人跟我走--」

  驟然間,雷鳴一般的馬蹄聲震斷了靈龍的話,德機驚道:「他們來了--怎麼這麼快?」他一把將靈龍推進河灘一旁的石林。」躲起來,別發聲,別出來……否則恐我也無法保妳。」

  德機才回身,便有百匹駿馬轟轟烈烈的馳來,飛沙走石幾乎掩蔽了孔雀灘,黃塵中,德機看見國老、攝政、法師、宮中顯者要臣紛紛下馬。

  赫定喇嘛頭一個衝過來。「佛爺怎麼獨自來到此處?」

  原來宮中遍尋不到佛爺的行蹤,法師卜卦,佔得東南方有凶相,險惡異常,赫定於是親自指揮一支隊伍趕來,眾臣憂心忡忡,恐有不測,也都隨隊而至。

  此刻眾人尋獲新王,喜出望外,都一湧而上恭請:「已經是登位時辰,佛爺請快回宮--舉國上下都在引頸企盼!」

  眼見眾人就要將德機拱上寶馬,帶回宮中,靈龍卻從石林裡跑出來,把德機的警告全拋在腦後,她站在僕僕風塵中,指著德機對眾人冷笑道:

  「你們當他是佛,是菩薩,是神仙,那可大大的錯了--他不過是凡人,和一般普通男子沒有兩樣,他做和尚甚至不能守清規,你們抬舉他做王,他卻在登位的吉時跑到仙女窟--」話到一半,靈龍驀然漲紅臉,仙女窟的秘密,屬於她和德機的秘密,那是能說的,能揭露,能公佈的嗎?不,不,她不能夠,也不願意!但是絕望逼她選擇最絕的路,她的心裂成兩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羞赧,她把牙根一咬,說下去,「他跑到仙女窟來和我私會,出家人的大戒是什麼?不是戒一個『淫』字嗎?這人已經失去貞潔操守,沒有資格為王為僧,你們還要這麼小心謹慎的把他恭迎回去?趁早把這人的法號王位廢了,驅趕出境,回去另立新王,免得貽笑大方!」

  靈龍這是鋌而走險,硬下心腸來毀害德機,德機一旦被廢,被驅出十萬珠,前程茫茫,終必會死心塌地跟她走。她毀他是為了保有他!

  德機人在寶馬邊,馬身迸出來的腥熱,一陣陣熏進他鼻腔,他感到昏眩搖蕩,立不住腳。他怎會不明白靈龍的用心?但是靈龍自己卻不知道她亡招來殺身之禍!

  「這妖障!」赫定喇嘛跳出來怒吼,「昨天大鬧宮廟,放了妳走,今天竟然得寸進尺,在這兒滿口胡言,誣蔑佛爺……這是十萬珠頭一條死罪!來人,就地把這女子亂刀砍死!」

  頃刻有六名武僧提刀奔馬,把靈龍包圍,白森森的鋒刃電光一樣的劈下來,她連眼睛都睜不開,倒地時,滾在遍野的石礫上,駭怕得都不覺得痛。

  她感覺到一刀刀的撞擊在身上,然而遲鈍而隔閡,彷彿那亂刀砍的不是她的身子,與她並不相干,可是她心裡很清楚,那是瀕死前的痲痺,感覺不到自己的血肉模糊。

  她等著自己斷魂,嚥下最後一口氣而死……但是為什麼她的心跳得這麼響,氣喘得這麼厲害?為什麼除了她的心跳氣喘之外,還有另一個人的心跳急喘?

  靈龍顫索索的睜眼,發現德機在她身上,伸張雙臂整個人牢牢地護住她,六名刀手在周圍昏頭轉向,控制不住馬匹,刀劍如霜落了一地。

  德機飛身過來搶救靈龍的時候,已感受自身法力的衰退,卻仍然硬生生為她挺受了那十二刀的劈斬,整件僧衣都被劃得稀爛。他明秀的臉褪盡了血色,好像一塊白瓷,但是當他低頭凝視靈龍,眸色裡依舊含著一個男子的溫柔與不悔。

  他宮中的重臣都驚慄地湧上前,德機把手一抬,阻下了眾人。那年邁的國老,也是他的恩師,顫巍巍走來,愴痛地問他:

  「佛爺為什麼捨身忘命到這種地步?竟不為家國百姓、這十方的蒼生顧全自己?」

  德機悠悠抬起頭,臉色是痛楚然而安詳的。「因為這女子並沒有說謊,她是句句實言--我在情業中迷失,犯下大戒,自毀修持,我已經沒有資格做家國的明師,為眾生指引迷津。」

  漸愧地說完,他突然扯下項間的聖珠,塞入靈龍衣裡--在最後關頭,仍求保全她。他把她朝石灘用力一推,喊了聲,「去!」然後回頭面對眾人。

  「在劫蒙塵,諸事天定。」

  德機知知說了這句話,便合上眼睛,他衣上的刀痕忽然一條條加深,一吋吋深入肌理,好像是他肉身直接受到刀砍過去,鮮血像泉水一樣,從他的傷口,僧衣那十二道刀縫裡激濺出來,紅色僧衣轉眼被血染透,宛如泛黑的紫蓮花,而他在蓮心中自我捨棄生命,毅然而死。

  「不!」靈龍尖叫,駭然爬向德機,血花濺到身上,一股無形的力流把她狠狠推回去。

  孔雀石灘霎時刮起狂風,向天地作悲憤的叫喚,漫天裡愁雲慘霧,電雷疾走,滿地的紅衣喇嘛驚得魂飛魄散,都朝活佛身首拜倒下來,捶胸頓足,悲鳴哀號之聲,衝出了九霄雲外。

  赫定喇嘛跪著一路爬過來,慘白的黑臉,像一片灰敗的雲,他匍匐著去碰幼弟的身軀,像觸及一塊千年的寒冰,他狂顫抬起染血的手,指向靈龍,把畢生的修為都凝聚在這個悲恨的姿勢上。

  「妳引活佛入歧途,譭謗活佛,害得活佛因妳折損身命,」他從齒縫迸出話來,酸嘶得不成聲調。「天地有靈,天龍鬼神都要罰妳--罰妳墮入無窮無盡的絕地,不得超脫!罰妳今世今生畸身怪狀,再不能,永不能以女人身、狐媚身來蠱害眾生!」

  即使有聖珠護持,也不能抵禦這樣一聲聲恨絕的毒誓和惡咒,靈龍遍體像有千針萬刺扎入血肉,鑽入肺腑,使她痛苦得在石灘上翻滾,喇嘛的悲號轟著她的腦門,她的神智開始化黑,天旋地轉,墮入無窮無盡黑暗的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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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孔雀石灘找到她。

  遍野的石礫像染了血般,盡成了赤紅,一片怵目驚心。她躺在那兒,茫茫野風掃著她狂亂的頭,她臉上滿是塵沙,渾身有乾涸的,慘傷的紫色血跡,她並沒有受傷,然而只剩下游絲一線的氣息。

  她始終沒有醒。生不像生,死不像死。她已經不是她。

  一個月後,日本採訪隊從拉薩飛回了上海,帶回一口箱子子--薛靈龍躺在箱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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