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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但他確是個權威人物,你要原諒他。」

  「何必對牢老婆子女權威?我們什麼都沒享受到,他的錢是他白己的,如今分了家產好多了,以前哥哥啼笑皆非,要有他的簽字才能用錢。真沒見過那麼徹底失敗的人,除了做生意,什麼都不會。這次口氣已軟下來,算得很大的讓步。」

  我用手撐住頭,「你猜他會不會批准我同你來往?」

  「我同你?」齊家笑,「當然不會,他早已放棄我。」

  「是嗎?」我失望:「那意思是說,我們是完全自由的?一點阻滯也沒有?那太不浪漫了,愛情若沒有障礙,如何能算愛情?」

  樂基在一旁說:「媽媽常說:我是她的障礙。」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齊家。

  她用手遮住面孔笑。

  「我猜令尊之所以記得家母,乃是因為得不到的緣故,世上沒有什麼比得不到的愛更蕩氣迴腸。」

  「我想不,爹確是想念她。」

  「記得那麼遙遠的事,真不容易。」我說:「他那麼忙,生活過得那麼豐富。」

  「現在他最後一個希望也要幻滅。」齊家惋惜說。

  「但籍此我認識了你,一切是注定的。」

  齊家微笑。

  我說:「我以為你爹會指著我罵:臭小子我不准我女兒同你這裡人來往;多刺激,然後我可以指著他回罵:我不稀半你的臭錢。」

  「這一切在十年前都發生過了。」

  「是樂基的父親?」我問。

  「是。」齊家的眼睛看著遠處。

  「多麼不幸。所以愛情也許只是平安溫馨的好,你說是不是?」

  她把目光收回來,看著我:「你決定了?」只有我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問。

  「完全決定,百分之一百決定。」

  樂基說:「媽媽,我累。」

  「我們要休息。」齊家說。

  「你住哪裡?」我問:「我送你。」

  「在你樓上,二O六一室。」

  我們大笑。

  那一夜,我原以為可以睡得很好很好,因為第二天要與齊家出去玩,我們約在中午。

  也許旅途大疲倦,我竟沒有依時醒來,電話鈴剌耳的響,我還以為是齊家來催我。

  一看鐘,下午一時,我滿腹道歉的話要向齊家說,但電話裡的聲音是媽媽。

  「媽媽?」我跳起來,瞌睡蟲全部跑脫,「你如此氣急敗壞,是幹什麼?」

  「忻菊泉,他---」

  「他怎麼?」我問。

  「他打電報給我,說他正在途中。」媽媽的聲音非常惶恐。

  「什麼途中?」我一時弄不明白。

  「他來看我,飛機傍晚七時抵達。」

  好老小子。這麼快,昨日中午我才與他在這裡見過面。難得他五十多歲的人追起異性來勇猛不減當年,終於拿出誠意的表示來了。

  「我怎麼辦?」母親亦彷徨得似一少女。

  「大哥呢?他不是主意最多?」

  「他不在。」母親聲音中有一絲高興。

  「到什麼地方夫了?」我訝異。

  「喬治王子鎮。」母親說。

  咦,事有蹊蹺,他到那裡去幹什麼?

  「幾時回來?」我又問。

  「沒說,可能三兩天。」

  「媽媽,那麼你真是一個人了,你自己決定吧。」

  「這……彭年,真是的,我與他有廿多三十年沒見面了。」

  「到飛機場去接他。」我建議。

  「什麼?」媽媽猶疑。

  「朋友之道,原應如此。」我提醒她。

  「應該有接他的人吧,他在這裡亦有生意……」母親說:「我何必多此一舉。」

  「一個女人過份矜持就小家子氣,有失大方。」我又說。

  「去接他?」母親的心內顯然有十五隻吊桶。

  「現在先去做頭髮,看該穿哪件衣服,你自己定奪吧,我馬上訂飛機票回來,再與你聯絡,你自己保重。」

  「彭年,彭年--」

  「記得自然一點。」我掛上電話。

  房門彭彭彭響起來。

  我去開門,是齊家。

  她一面孔驚奇,「彭年,我爹趕到溫哥華去了。」

  「我知道,我媽說他於今夜七點鐘可以抵達。」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癡心。」齊家說。

  我微笑,我們都似外公,低估了這位有洋人血統先生。

  「你大哥會怎麼想?」齊家問。

  「管他怎麼想。」我說:「反正母親有她自己的主意。」

  「這件事實在太美妙了。」齊家笑出來。

  我也很高興,忻氏的誠意也許真能感動母親。那個時候的女性非常的被動,非要被男方追到牆角,不能動彈,才肯就範,稍有活動餘地而心甘情願,就是輕狂。

  在那個時候來說,追求是一種儀式,光是追已經過足癮:在月色下等待女友出現,送她一枝花,希望看到她的笑容,十一點半之前要把她送回家,要見她先要經過伯父伯母那關,頑皮的小弟小妹躲在門角偷窺姐姐的男朋友,有時要在功課上幫他們一把,星期日也許還得一起去做禮拜,走了長久,都沒有機會握一下手。

  唉,那時女孩子的裙子似一把傘,接近一下都不能,太困難了。

  「你在想什麼?」齊家問。

  「我希望家母與令尊可以重溫舊愛。」

  齊家說:「我也這樣希望,她才是最適合他的。原諒我問一句:她還是那麼美嗎?」

  「嗯,極細的皮膚,保養得很好。那麼多母親之中,她一直最美。」

  「你打算趕回去?」

  「現在回去,才不,我覺得他們需要私人時間。」我笑,「我會到喬治王子鎮去休息數日。」

  齊家當然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一行三人設法在一起回家,正好趁此良機增加瞭解。我不想影響母親的決定,也很慶幸大哥不在她身邊。

  大哥在哪裡?

  他幹什麼要到一個小鎮去?我疑惑。

  抵埠我在飛機場同母親通話。

  我問:「忻先生出現沒有?」

  「有。」母親的語氣相當的愉快。

  「你有沒有去接他?」

  「然後呢?」

  「他一眼就把我認出來,說我一點都沒有變。」

  這老小子太會哄女人,要加緊向他學習。

  「我不同你說了,彭年,我們約好出去吃飯,再見。」

  我看著話筒,她甚至沒問及我在什麼地方。「喂喂?」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原來女人年紀再大仍然愛聽這種討好的話,我真替他們高興,看樣子這次重逢進行得十分完美。

  我會避開他們。我會識趣。

  我感慨,三十年,定有很多的話要說吧,每一對老朋友都應該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我覺得我做得很對。

  在火車上,樂基睡著了,我抱著她,我們的行李擱在一旁。這些年來,齊家一個女人,拉扯著小女兒,不知怎麼過的,一定有說不出的苦吧。我一定要好好補償她。

  齊家輕輕說:「樂基與我,是不會分開的。」

  「誰說過分開?」我反問。

  她閉上眼睛假寐,完全明白。

  我把小樂基抱得緊一點。

  火車外風景如畫,我們再也沒有說其它的話。

  車子在四小時後慢慢進站,我把仍然熟睡的樂基扛在背上。

  「要不要李莉來接?」齊家問。

  「謝謝,我一看見她就頭痛,」我說:「那邊有的是計程車。」

  齊家笑笑,並沒有與我爭。

  我們平安到家,第二次來,更加倚熟賣熟,推開門,使往沙發上坐。

  齊家大聲住隔壁叫,「我們回來了!」她與李莉真是親厚,怪不得我起先以為她們兩個有不尋常關係。

  沒有人應。齊家說:「我過去看看。」

  我扭樂基進房間,替她蓋上被褥,下得樓來,齊家已自隔壁回來,瞪大著雙眼,一臉問號。

  「怎麼回事?看到什麼?」我問;「三公尺長的老鼠?」

  「我看到周鶴齡。」

  「什麼?」我怔住,「他?他幹麼?他怎麼在這裡?」

  「他與李莉在一起談心。」

  我怪叫起來。「不可能!」

  「所以呀,我也覺得奇怪。」

  我說:「我要親眼看見才會相信。」

  齊家也想多看一次證實:「我陪你去。」

  他們兩人坐在後園子的長凳上,背著我們。

  我只聽見大哥的聲音說:「想忘記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我終於來了。」

  我齊家面面相覷。

  他又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類型的男人,可否考慮結我一個機會?」

  大哥求人?

  而火爆脾氣如李莉,也並沒有與他反臉,乖乖地坐在那裡聽,看來大哥會得到他的機會,難怪人稱談戀愛,原來真的要坐在那裡談。

  我向齊家眨眨眼。

  大哥歎口氣。(他歎氣?)無限無奈。

  「我知道我的機會輕微,你如果要我走的話,只需說一聲。」

  我向齊家打一個眼色,兩人偷偷溜走。

  「怎麼辦?」齊家問。

  「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自由發展,我們一出現,他倆都是好強的人,事情一定僵掉。」

  「要命,」齊家苦笑,「我們又該避到什麼地方去?」

  我也問:「喂,他們這一對,是幾時開始的?」

  「令堂派他來找我,遇見李莉,大吵一場,沒想到就留下深刻的印象。」

  真是熱鬧的春天。

  我說:「齊家,看樣子我們要到巴黎去避開這一對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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