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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我們可以為你做甚麼?」我忍耐的問。

  「我要證據。」

  「得到真憑實據之後又做甚麼?」

  他不出聲。

  「攤牌之後只有兩個可能。(一)她重歸你的懷抱,(二)與你決裂。既然你都覺得她不再愛你,你認為(一)的成數高還是(二)的成數高?」

  賣相這麼好的男人這麼蠢,蒙古漢,真可惜。

  他說:「看到證據,我就心死。」

  我看阿毋一眼,心想:你這個朋友,食古不化。

  阿毋說:「我們替你調查好了。」

  我索性加贈他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越是說濫了的話越是有它的道理。

  他愁眉百結中透出一絲笑,「小郭,你沒有戀愛過吧。」

  我既嚮往又懊惱更帶些不甘,「是,還沒有。」

  他站起來,「這件事就拜託小郭偵探社了。」

  阿毋送他出去,一邊說著「我辦事你放心」之類的話。

  我與阿戚打個呵欠。

  阿毋回來說:「總比沒有事做打瞌睡好。」

  我問:「你這朋友,幹哪一行?」

  「本市每出產一百件襯衫,有七十一件是他家的製品。」

  我失聲:「沈氏製衣廠!」

  「可不是。」

  「你明白什麼?」

  「他是該不死心,是該查個水落石出。」阿威說:「還有什麼人的條件好似他?他還會敗在什麼人手中?真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飛機大炮,什麼都有。」

  我笑,「看你財迷心竅的樣子,你有妹子嫁不去還是怎麼的?」

  「我有妹子,」阿毋說:「我就不甘後人了。」

  「阿毋,有些女人是不計較洋房汽車的。」我說。

  「真的呀,」他誇張的說:「那為什麼咱們三個人至今還是王老五?」

  「別對人性太失望,也許柯倩就是這麼一個角色。」

  「對,不食人間煙火的天涯歌女,時光隧道轉到張恨水的沈鳳喜時代……」

  我彈著照片。

  柯倩是摩登女,徹底的時髦,作風灑脫,我在報上看過太多有關她的新聞。

  這樣的一個時代女性對於物質的看法自然不會太保守,她大概不會認為金錢是萬惡的。

  我想一想問:「她的經濟情況如何?」

  「好得不得了。一萬七千人坐的體育館,連滿七場,創演唱會熱浪。最近又有電影公司邀她拍片,經理人正在替她接觸。」

  「有什麼緋聞?」

  「有過三四宗,不足重視,也許只是宣傳。」

  「與老沈走了多久?」

  「三年了,他們本來已準備同居,老沈特地蓋了房子在西沙角,嘩,這才是真正的別墅……」

  我笑問:「比起喧斯堡如何,有過之無不及?」

  「你別故意抬槓好不好?」阿毋幾乎要撲過來打我。

  阿戚說:「喂,別吊癮,講下去。」

  「可是她一直沒有搬進去,最近並且與老沈疏遠。」

  我說:「也許她想與老沈正式結婚,這叫做欲擒放縱。」

  「不,」阿毋搖頭,「他們兩人都非常開放,根本不想結婚,早已經說好了的。」

  「一切推理無效,」我攤攤手,「出去調查吧。」

  艾蓮在那裡處理信件。

  我問她:「你有沒有意見?」

  她搖搖頭。

  「她難道還會找到比老沈更好的人?」我問。

  艾蓮側頭想半日,再搖頭。

  阿毋早已取出相機出去開工。

  我喃喃說:「也許中東某油王王子追她。」

  阿戚說:「那還不如沈以藩,大家黃口黃面。」

  我笑,「連我都有興趣知道,柯倩的新愛是否三頭六臂。」

  「今夜可以知道。」阿戚說。

  「別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我說:「人家沈公子為此困惑良久,可見內中自有其複雜之處。」

  「等阿毋回來吃飯?」

  「不用了,收工,艾蓮。」

  回到家中,吃罷晚餐,我看電視。

  在上演教父傳奇。

  米高卡裡翁尼的妻問他是否作奸犯科,殺人如麻:「……是真的嗎?」

  他說:「外頭的事,你不必問。」

  他妻子以母牛般可憐的眼光看住他。

  米高心軟地:「好,只准你問這一次。」

  那女人顫抖地問:「是真的嗎?」

  米高平靜地說:「不。」

  我忽然鼓起掌來,聽聽,多麼可愛的男人,一於否認,而多麼識大體的女人,落得台便算數,不再追問。

  我起身熄掉電視,斟一杯拔蘭地吃。

  不知是否做一行怨一行,我對於查根問底的事業越來越厭倦。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誰是忠,誰是奸,社會自有論定,生活不比偵探小說,何苦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老沈自己說得好,他發覺她已不愛他。

  那已經是足夠理由,一百顆、心要死也可以死得貼地。

  如果我的愛與我疏遠,我就隨她去,挑一個苦雨淒風的晚上,服毒也好,抹脖子也好,約見奏可卿也好,總而言之,自己認命,再也不會去追查前因後果。

  但老沈偏不這麼想。我想這世界之這麼有趣可愛,就是因為有各式各樣的人的緣故。

  我自己無論如何端正服裝,但他人脫光衣裳,我毫不介意,看熱鬧嘛,不然多悶。

  我躺沙發上看書。高尚得悶得發昏的「一百年孤寂」。

  阿毋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如釋重負地放下書。

  「啥事體?」

  「我想申請你派人來輪更。」

  「半夜三更,什麼地方找人去。」

  「我吃不消了。」

  「死挺呀,你親自接下來的生意。」

  「我已經等了十二小時了。」

  「天亮吧,天亮吧,天亮我找阿戚來替你。今日發生過什麼事?」

  「可怕在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不懂,她這十二小時什麼也沒做過?」

  「她去熨頭髮,你知道嗎,小郭,原來女人熨一個頭髮要六個鐘頭!六整個小時,足足三百六十分鐘,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小郭,你想想,倘若每個女人都如此,國家怎麼強呢?」

  「別誇張,她身為歌星,當然要不停修飾自己。」我說:「之後呢,之後她做了些什麼?」

  「之後她跑到置地廣場。」

  「阿啊,我明白了,買衣裳。」

  「把一百○八片名店裡所有服裝通通試遍,花了十萬──」

  「叫你控制你自己,那裡有十萬小時。」

  「是銀碼。」

  「呵,現在她在哪裡?」

  「回了家。我在她家樓下,我悶死了,小郭,不是嚇你,聽說有些女人,天天都這麼過日子,我明天怎麼捱?」

  「看在你朋友沈公子面上,做下去。」我鼓勵他,「況且她有工作,她要唱歌,她不能天天如此。而且你怨什麼?不知多少公子哥兒就是想等這種機會來一親芳澤,伺候名女人做無聊的事,還苦無機會呢。」

  「我支持不住了。」他哭喪著聲音說:「我怕明天她吃下午茶就八個鐘。」

  「別優,夜幕已經低垂,好戲就快上場,你帶了紅外線鏡頭沒有?別錯過主角,再見。」我放下話筒。

  我幾乎笑為兩截。

  第二天回偵探社,阿毋在喝艾蓮做的黑咖啡。

  「你怎麼回來了。」

  「阿戚替我。」

  「有什麼成果沒有?」

  「有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上了她家,天亮還沒出來。」

  「甚麼年紀?」

  「年紀很輕,約廿餘歲。」

  「照片呢?」

  「你先讓我喝完這杯咖啡好嗎?」

  「你們怎麼搞的?當我仇人似的。」

  「老兄,當你是仇人是給你面子,多少人想做眾矢之的還沒資格呢,街市上的三姑六嬸何嘗不得罪人,誰同他計較,你是老闆,豈不深明勞資雙方永無和平之理。」

  「你想怎麼樣?」

  「我們想合股。」

  「那豈非成為郭戚毋偵探社?」

  「不一定,我們爭的不是名份。」

  「不是每年年終都分紅利嗎?」

  「是,去年分了七千塊,阿戚去買了一件凱絲咪上裝。」

  「簿子你們都有份看,平常大魚大肉,年終還分到甚麼?」

  阿毋放下咖啡杯子,「到底受不受我合夥?」

  「讓我想想。」我坐下來。

  其實讓他們成為股東,對我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大家更可以安心做。

  我說:「只要你停止用飛箭射我,甚麼都是值得的,別以為這盤生意有得賺。」

  阿毋大喜,「將來,將來會有前途的。」

  他伸出手來與我握,他自幼習詠春,手勁非同小可,我差些軟下來。

  我微弱的問:「仍是小郭偵探社?」

  「當然,一朵玫瑰,無論叫它甚麼,仍是一朵玫瑰,不過以後工作得公平分配。」

  這分明是暗示我一向故意躲懶,我也不分辯,將來他們會知道老闆不容易做。

  阿母去沖照片,我看到那濃眉大眼的男子,便嗤一笑出來。

  「你以為這是咪咪的新愛?」

  阿毋大聲說:「至少是個嫌疑犯。」

  「你不問世事太久了,這是她親弟弟。」我把照片還給他。

  「你怎麼知道?」

  「報章雜誌上不曉得出現多少次。」我嘲笑他。

  「我要出去跟娛樂圈的人飲杯茶,打聽打聽。」

  「你去吧。」

  「你呢?」他不服,「坐在寫字間裡享福?」

  「不,我要與老沈談談,」我取過外套,「我們分頭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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