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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阿玉歎一口氣,「何必去想那些血淋淋的東西!」

  「逃避現實!」我罵她。

  「你呢?完全失去理想!」她也回罵。

  這時候,那蓬菊花倒郁蔥蔥的發出一股草藥香來了,味道極好的。我回頭問:「你大概以為我是一個沒存良心的人吧?」

  「倒也不是。」阿玉說:「你對很多人都很好,可是你對男孩子很壞,一點誠懇也沒有,給人知道了,以為你水性得很。」

  我悠悠的笑了,「男人,是不必對他們太好的,淡淡的便行,來者自來,去者自去,這一罵還算我看得起的,看不起的,眼角落頭沾都不要沾。你不是說我人盡可夫嗎?在某一個範圍內,我是無所謂,未必像你說得那麼糟,我可不像你——從一而終。」

  阿玉的臉蒼白起來。

  我歎一口氣。

  她何嘗不是覺得她那一套是落了伍的,只是她本性如此,沒有法子。

  龍來了。

  龍穿得無懈可擊,一雙淺灰色的巴利靴子濕了一半。這人,明年暑假就要回美國的,現在已經一月份了。自然阿玉畢了業可以跟他去美國,只怕到七月,他們還是客客氣氣,一點進展也沒有,那麼龍不會主動開口要她去美國,阿玉也不會叫他為她留在英國,兩個人不免要拆開的,想到將來,不過是這樣。

  龍笑瞇瞇站著,我替他接過大衣,這人就是這樣,要別人問候的,可是別人又生不了他的氣,因為他就像是一個秀美的孩子,闖了禍都要想法子原諒他的,不要說是這種小事情了。

  「我想請你們出去吃一頓飯。」他說:「阿瓦有空嗎?」

  他還曉得我名字呢,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不啦,」我說:「你們好了,我在家,家裡也有吃的。」

  「要去一起去。」龍說。

  阿玉笑道:「家裡有什麼吃的?你這位小姐,連罐頭湯都懶做,大概是吃餅乾,真不知她是怎麼活著的。」龍也笑了。

  我瞪起眼睛來說:「喂!別罵人好不好?我是存心給你們一個獨自相處的機會,你們怎麼不領我情?」

  「算了,去吧,算我是苦苦哀求你的,好不好?」阿玉說。

  「好,就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

  我很得意,算是為自己爭了點光。

  到了中國餐館,我們才坐下,叫了幾個菜,就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事!家傑拖著一個洋婆子進來了。

  是我先看見的,然後阿玉與龍也看見了,他們都不知所措,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抑或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我一點也無所謂,我之所以尷尬,是因為我令到他們尷尬了,我輕輕歎口氣。

  我對阿玉說:「咱們點了三菜一湯,是不是呀?」

  阿玉說:「是……是。」

  家傑這時候也看見我們了,我向他點點頭,他卻驚恐得不得了,拖著那洋婆子不知道逃呢,還是鑽地洞,我反而笑了,他只好遠遠的找個位子,與那洋女人坐下。

  我們在外國的學生有個習慣,但凡外國女人一過二十歲,就統統歸入「婆子」類,看上去的確也差不多了,倒不是咱們刻薄。

  菜上來了,我吃得蠻多的,阿玉食不下嚥。

  第三章

  「喂!」我忍不住了,「你怎麼了?你別怕呀,我絕對不會跳過去跟她大打一場的,我沒蠶到那個地步,年來雖然壯了一點,卻未致於豹子膽跟洋婆子打架,別擔心,吃呀。」

  她臉色蒼白,緊抿著嘴,簡直氣壞了。

  我只好放下了筷子,一轉頭,看著龍也是那個表情,只是眼睛裡充滿了蔑視。

  我真不明白這兩個人,真是皇帝勿氣太監氣,也許因為我不氣,所以他們更氣,氣我不氣。而且又給阿玉講中了,她早就叫我不要跟那種「無聊」的人在一起,現在可應了她的話了,而她為了我,也間接的失了面子。

  這頓飯吃得十分沒味道。

  我轉頭去看看家傑,他倒是蠻自然的。

  阿玉低聲說:「別去看他!我們走了。」

  龍馬上付了帳,我就在他們兩個人挾時之下,離開了餐館,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他們倆已經同心合意到這個地步了,可賀可喜。

  車子駛到街角,大家都沒說什麼,龍把車停下來,是一家外賣小吃的門口,他說:「你們略等一等,我去買點吃的。」

  他出去了。

  我跟阿玉說:「何苦呢,剛剛好好的一桌菜,都浪費了。」

  「問你呀,去跟這種不三不四的男人來往。」她氣炸了肺。

  我微笑,「你們何必為我生這氣,我在這廂謝過了,真正至親骨肉還不管這種閒事呢,只要有利可圖,還不照樣是談笑風生,你我不過是朋友關係,卻這樣子誠心誠意,不是害我折福?」

  「以後不准與那種下流人物出去!」

  「也沒有什麼下流的,阿玉,人各有志,人各有志。」我說。

  「不准你再說!」阿玉的臉色大變,好說:「我要是碰到這事——」

  「你怎麼?」我接上去問。

  她捏著拳頭,說不出話來。

  「比這更氣的還有呢,氣,活該氣,你跑過去罵他一頓?跟那洋婆子撕頭髮扯衣裳?況且有什麼可氣的?我跟他什麼關係?不過是吃吃喝喝的關係罷了,我又沒對他剖過腹掏過心,但是咱們中國人做得含蓄,不比得洋婆子。擺明是蒼蠅見血,釘牢不放——說起來,倒還是她們可愛。」我淡淡說:「這男人不值得氣,阿玉,我不是說過了?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我阿瓦活到目前,還沒有碰到一個值得生氣的男人呢,不過是當他們是玩藝兒,什麼阿物兒!」

  說完我就笑了。

  阿玉轉過頭來,那怒氣漸漸消了,一種詫異的神色留在她臉上久久不退。

  過了很久,她說:「阿瓦,我算服了你。咱們一般的年齡,怎麼我——我這麼看不開?」

  「那你就刻個圖章,名曰:看不開。」我笑說。

  她也笑,「你這器量,從那裡來的?」

  「什麼器量,騙你的,我碰到了好的男孩子,說不定還真撲過去拚命呢!為他?真懶得動,謝天謝地,說不定可以專心寫論文的,那麼蠢樣的人,嘿。」

  阿玉深深歎一口氣,「好阿瓦,好阿瓦。」

  我說:「我有什麼好?但凡下三濫,都非常看開,哪像你們,動不動氣死了,寧可玉碎,不願瓦全!」

  龍這時買了小吃回來了,他把食物交給阿玉,開動了車子,忽然之間他問:「咦,你怎麼哭了?」

  我把阿玉扳過來一看,可不是,她一張雪白的臉上眼淚漣漣,我用手帕替她擦乾淨了。

  到了家,我們吃著買回來的炒飯春卷,一切東西我都覺得美味無比哩,送著可口可樂,開心得很。

  我跟阿玉說:「噯,最好有黑松沙示,你記得不記得那年台北夏天?那黑松沙示?咱們天天往天台上跑,曬得古銅色的,那汗啊,一直滴在地上,記不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呢?」阿玉緩緩的說。

  我忽然心痛起阿玉來。

  我跟龍說:「阿玉這人,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放在心裡,我都不明白,一個人的腦袋,怎麼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東西,換了我,早就爆炸了,你看著她點。」

  龍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忽然說:「就算這麼快可以另外找到一個女的,也該找個稍微好看一點的,那麼對前頭人也不致於這麼侮辱!」

  我呆了一呆,才發覺得他們還是在說家傑。這兩個人真是一般的脾氣,我歎一口氣。

  「人各有志啊!」我說:「人各有志!」

  龍抬起頭來,那雙眼睛,清澈如寶石。

  週末往往是我們收拾屋子的日子。

  阿玉在週末的牢騷特別多,這時候她不像阿玉了,像房東老太太,像媽媽,像舍監,像一切可怕的人。

  她會說上好半天。「……阿瓦,不是我說你,啊,你以為拉著窗廉,灰就會自動跑掉呀?看你那房間!那些空瓶子可以扔掉了吧?字紙簍恐怕三個月沒清了,你看那地毯!這些絲襪也該洗了吧?書該搬到書架上去,床單快剝下來洗,啊喲,這塊三文治,幾個月了?說真的,阿瓦,咱們這怎麼一起住了這些日子的?」

  我微笑,聽她的偉論,然後她叫我做什麼,我做什麼。她真是緊張。

  可是說也奇怪,屋子經過她緊張一個上午之後,常常變得潔淨萬分,無懈可擊,接著我們把小車子開到洗衣店去洗衣服,回來再一齊洗小車子,算是大功告成。

  阿玉這人,別看她,做起事來眉頭都不皺,比老侄子還厲害,這麼的嬌滴滴小姐,我早說了,生錯時代了,該生在一百年前,好讓丫頭老媽子服侍。

  她自己的房間,我不大進去,她有潔癖的,誰敢碰她的東西。看她的樣子,彷彿預備在英國這小城裡過一輩子似的,完全不像作客的樣子。去年回家,三尺X兩尺X一尺的大紙箱,她袋滿了七箱之多,存在朋友家,朋友嚇壞了,我也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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