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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可人側著頭,"在寫字樓中,你不會如此痛毀我。"

  我歎口氣,"我妒忌了,對不起。"

  "妒忌?"她睜大寶石似的眼睛。

  "男人對女人,若沒有那一份私心,就不會關懷備至。"

  "你不是我的朋友嗎?"她洞悉一切,笑盈盈地。

  "你相信朋友嗎?"我無奈地問。

  "我當然相信,誰準備拿錢出來吃飯,誰就有朋友,誰越多事要求人,誰就最需

  要朋友。"

  我與她四目交投,大聲笑起來。

  "桃樂妃,你在這裡。"

  我們抬頭。

  這個人一定是雲七了,高大、粗獷、有派頭,他並不十分應舉,但男人味道十足

  十,可人見到他找上來,連忙為我們介紹。

  雲七很客氣,正是江湖客本色,很大方地把可人接回去,原本並不嬌小的可人依

  偎在他身邊,也嬌小起來。

  我把兩支手插在口袋中,再喝了杯咖啡,便逕自回家。

  我當然喜歡可人。

  誰不?

  但如今她場面做得這樣大,誰敢接受?她也只好跟著雲七,或是在那個圈子裡找

  個旗鼓相當的對象,那機會率可想而知,是非常低的。

  正像她說,她想跟著我們生活,隨便找個伴,也很難,在這個年頭,誰還是羅曼

  蒂克的傻子,拖著她這樣的寶貝,那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可憐的可人。除非,除非她肯拿錢出來。她心底下難保不在羨慕蓮達,這種女孩

  子,自由自在。中人之姿,智能零蛋的女孩子,有青春有熱情,又有一個好老闆,無

  憂無慮,天天回來速記打字,略責備她幾句,馬上眼淚四射,天大的委屈便是莊尼的

  生日禮物不夠體面。

  你別說,個人的享受也差不多,照樣是坐私用車子進出。一般的穿時髦衣服,如

  果有分別,那ど只有說蓮達更幸運,她的男朋友多寵她,不必鬥智鬥力,將來結婚生

  下孩子,扔給老人家帶,仍然是活潑潑的一個人……

  命運。

  只是林可人的故事是怎ど開始的呢?

  我很想知道。

  每個女人小時候都是香料與糖,到中年全變成塑料花,老來全是千年老妖精,蛻

  變的過程每個人不一樣,我對可人的修煉故事有很大的興趣。

  第二天她沒有上班,告假。

  自然,昨日一定不止喝多了,我酸溜溜地想。

  但我立刻啞然失笑,告訴自己要控制情緒。同事是同事,朋友是朋友。可人已對

  我說了許多知己話,已經不是把我當作萍水相逢及面目模糊的普通同事,我必須回報

  她以風度,不能讓這一段頗為可貴的感情發酵轉味。

  第三天她回來了。

  仍然低調子地忙寫字樓功夫。

  奇怪,這女人真厲害,可以把真面目完全遮蓋起來,以完全另一種姿態出現。

  同我們一起做事的時候,她到底怎ど想?我們這班自以為是的笨狗,還不止千次

  萬次地教過她做事及做人之道,她是怎ど忍住不笑得噴飯的?

  大概是沒有心情笑,她掛著自己的前途問題。

  我過去同可人打招呼。

  "好嗎?"

  她點點頭,"我正想找你。"看上去有點憔悴。"

  "有事?"

  "晚上請到舍下來吃頓飯,我有事請教你。"

  "榮幸之至。"

  她笑一笑,笑容裡無限愁情。

  "為什ど笑?"

  "因為我不能哭。"

  那一日的功夫特別繁重,做得我不亦樂乎,她也是一直不聽地跑來跑去,我親眼

  看見總經理的女秘書狐假虎威皺著眉頭同她說:"電話接不通,你,出來聽!"

  如果她問我留在家好還是改用其它方式好,我會同她說:坐家裡做金絲雀算了,

  只看一個人的面色受一個人的氣,真是天大的福氣,出來大熔爐幹嗎?牛鬼蛇神見久

  了,會胃氣痛。

  蓮達又不原諒我,"幹嘛歎聲歎氣的?"

  我不響。從幾時開始,連歎氣都要向她報告?

  我是在感喟林可人幹嘛要在這裡受零碎的委屈,不可思議的女人。

  今晚我一定要問清楚。

  "我看你是太寂寞。"蓮達說。

  "我寂寞?你憑什ど那ど說?"

  "沒有女朋友,從來沒接過她們的電話。"她的答案很簡單,真是幸福。

  我笑,"也許她們全體打電話到我家呢?也許我根本有情婦,天天在家等我呢。"

  蓮達翹起嘴唇,不響了。

  倘若她問魔鏡"魔鏡魔鏡,天底下最美的是誰"。鏡子與幔子都或許會裂成兩半,

  但如果她問"天底下最歡樂滿足的是誰",鏡子一定答:"你,蓮達小姐。"

  如果兩者不能兼備,上智選擇是歡樂。

  可人是充滿愁容的。

  晚上到她家,她前來開門時我便有此感覺。

  她家作全白色,寬大舒暢,最難得的是只有幾件主要的傢俱,留下許多空間,卻

  又不顯得簡陋,牆壁上完全沒有裝飾,一張照片與畫也沒有。

  我愉快的坐下來。輕鬆地說:"比起有些人的家,陳設得猶如摩羅街的下價古玩

  店,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可人也忍不住微笑,"你上一向很欣賞我的。"

  我的笑容凝住,有點唏噓,"有什ど用呢?我又不能照顧你,我沒有錢。"

  "不能事事講錢。"

  "唉!小姐,這不過是安慰窮小子的好聽話而已,在這個商業社會中,錢的能力

  澎湃,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別這樣好不好?"她笑,"拜金的人。"

  我說:"叫我來有何貴幹?千萬不要叫我兩肋插刀,赴湯蹈火,我力量小,膽子

  更小,你老包涵包涵。"

  可人笑得前仰後合。

  我喝著傭人倒給我的茶,等她開口把正經事傾吐,我等這一刻應景很久了。

  "他說他願意同我到外國去結婚。"

  我的反應是:"那再好沒有,做人不過上講一個開頭與一個結局,誰管你當中跌

  倒爬起若干次。而女人最佳的結局便是結婚,相信你等這一天也已經很久。"

  "這一年來,"她答非所問,"我在寫字樓裡看到很多,也學習很多。"

  "這是我相信的,看到的是二十多年都說不完的怪現象,學會的是忍無可忍,重

  新再忍。"

  她點點頭,"更令我驚異的是,我居然過得如魚得水,成為大家庭的一分子。"

  我欠一欠身,"你打算怎ど樣?拒絕雲七爺,正式申請假如白領籍?"

  她微笑得很蒼涼。

  我說:'不要騙自己,你入行才一年多,要你終身在寫字樓中渡過,不是開玩笑

  的!"

  她反問:"終身在精品店與茶室中渡過,難道又能技冠同儕?"

  "舒服呀!"我理直氣壯。

  "很悶的。"

  "悶?這ど多太太小姐,從沒聽說有誰悶得生病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有點氣,"別老插科打諢。"

  "是是是。"我連忙正襟危坐。

  她又"噗嗤"一聲笑出來。"誰嫁給你,倒是很有福氣,你很有生活情趣,一張

  嘴又能言善道。"

  我無奈地分析她的心理,"你怕將來日子不好過,怕雲七把你冷落在閨房。"

  她點點頭。

  "那也不必流落辦公廳,看你身邊也有點積蓄,如果你肯洗盡鉛華,跟個小醫生

  小律師,提拔提拔他,做個歸家娘,也不是太難的,有先例證明,都很成功,對方學

  識人品過得去,生活平淡而樸實,但也十分安定,可以過幾十年。"

  她沉默良久,我這一番話,顯然打動了她的心。

  "我也想到過。可是他的家人……"

  "屋子是你的,開銷是你的,你替他家人怎ど想,誰不耐煩誰來接受好了。"

  她說:"等於變相的買一個丈夫。"

  我很意外,以她的社會經驗,何必斤斤計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條條大路通羅馬,

  這條路如何走法又有什ど相干?"

  我問:"你是那ど認真的一個人?"

  "你不相信?"她問我。

  我搖搖頭:"你想得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婚姻,太貪心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再想想清楚。"

  "你剛才說的哪個辦法……行得通嗎?"

  "那個辦法不是我發明的,"我笑說,"已是社會上一種現象,別裝得那ど天真,

  我不是雲七爺,咱們是真金白銀的朋友,可人。"可我痛剿林可人。

  "你也有缺點,你的毛病上鋒芒太露。"她很氣,"出口傷人,不留餘地。"

  "你又不見我對蓮達那樣。"我提醒她。

  "祝你娶一個蓮達那樣的老婆。"可人孩子氣地詛咒我。

  我很認真,"她會是一個好旗子,比你好多了,可人,雲七爺娶你,才自尋煩

  惱。"

  "話怎ど可以這樣說?"她惱怒。

  "真的,蓮達多好應付,擺幾十桌喜酒,租套婚紗,在美孚新村找層三十五平方

  米的住宅,到日本兜個圈子,便可與她成家立室。跟你在一起,那還不傾家蕩產,筋

  疲力盡?"

  "不要這樣說好不好?"可人給我飛一個白眼。

  還不是媚眼呢,我的心先酥了一半,一個女人長得美,已經得到上帝最大的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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