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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就算有那樣的人,也不見得要愛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沒來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ど糟蹋我?他說我講話過分妙語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愛你,你仍在呼吸這個事實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惡之欲其死。"我點點頭,"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礙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點。"

  他笑,"你確然妙語如珠。"

  我深深歎口氣。

  "放心,牌上顯示,你會轉運。"

  "會嗎?"我結帳,"明天再來聽好消息。"

  臨走向他擺擺手。這跟同心理醫生談話一樣,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靜。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紅筆圈出來,用小型計算機打字機草擬一封動人的求

  職信,洋洋頁半紙,修改數十次。

  我叨著香煙,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師說得對,我確是個戰土,隨時可以打仗。上學,從來沒有遲到過;上班開

  會,永遠準時,甚至赴行方的約會,都不浪費他時間。樣樣都好,只可惜官樣文章,

  稍欠風騷。

  總有人會欣賞吧。琴師說的,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我擁著這樣一個潔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買好貨色,厚實高貴長型那種。

  在街上遇見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時強顏歡笑,"夫人,你好,別來無恙乎?"

  "聽說你辭了職?"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膩了,索性休息一會兒,又有什ど關係?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說得真輕鬆,她們是這樣的,也許是沒有社會經驗,也許是不想聽人訴苦,先把

  事情的嚴重性減掉一大半,使苦主無從開口,實則是沒有誠意的一種表現。

  不過算了,人同人的關係不過如此,不要問你的朋友可以為你做什ど,訪問你可

  以為你的朋友做什ど,這樣一想,立刻心平氣和。

  我們握手言歡,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後在街上分手。

  回家繼續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廳中打信,除了抬頭不同,全部一樣,厚厚幾十封。

  我不是不認得幾個人,只是不想煩他們,免得受人恩惠,將來不知如何報答,一

  生背著包袱。找工作這種大事情,還是一手一腳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郵政局去買郵票,我把那疊信寄出。

  回程只覺肚子餓,我走到琴吧去。

  琴師不在,今日見到他,得問他的名字。時間還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餅。

  沒想到會在這裡找到安慰。

  我拚命大嚼,每當不如意的時候,食慾特佳,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滿足。女人在失戀之後往往先瘦一陣子,驚魂甫定之後,就開始長肉。

  有人說:"多謝光臨。"

  我抬起頭,向他笑一笑。

  "眼睛裡的積鬱,掃之不去。"他說。

  我大口喝著基尼斯。

  我說:"告訴我,我的真愛將於什ど時候降臨?"

  "我並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來呀。"

  "我只算到那ど多。"

  我問:"我腳上石膏見時拆除?"

  "下星期。"

  "說下去。"

  "我只知道那ど多。"

  我不相信。他在賣關子。

  "當心我逼你。"我說。

  "我真的只知道那ど多。"

  "去彈琴吧,你。"我沒好氣。

  他聳聳肩,好脾氣地走過去,掀開琴蓋,手一按上去,似魔術師般,琴鍵發出悅

  耳的樂音。

  歌是陌生的歌,從來沒有在別處聽見過。鋼琴的音響本來很金屬機械化,但在他

  手下卻變得異常優美,這是一個用琴聲表達的故事,細細傾訴,令我流淚。這是我的

  故事,我進入他的琴聲中,回憶初次戀愛,感覺彷彿是陽光終於照排到我身上……

  我閉上眼睛,直到琴聲停止。

  我留戀地希望他再彈下去,安撫我雜亂的心緒。

  我睜開雙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對面。

  "在什ど地方學得一手好琴?"我問。

  "自學無師。喜歡那曲子嗎?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請告訴我。"

  "叫我琴。

  我訝異,"那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語。

  或許是他的藝名,我隨即又恐怕他是那種人,但憑我敏銳的直覺,又認為他雄姿

  英發,不大像。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不關我事,知道後反而有負擔,白替他擔心。

  琴。不過他真的彷彿與琴已經化為一體,無分彼此。

  "你會在一個雨天,碰見他。"'

  "什ど?"我一呆,"你說什ど?"

  "你不是想知道你會在什ど情形之下遇見你的真愛嗎?"

  我張大嘴,"在一個雨天?"

  "是的。"

  "紙牌說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經夠多了。"

  "沒有商量,你必然會在雨天遇見他。"

  "還有什ど消息?"

  "真貪心。"他噴噴連聲,不以為然。

  "你說一些不說一些,好不討厭。"

  "我費了一夜的時間為你算得精疲力盡,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夠。"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遠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換句話說,我希望再戀愛。對著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面孔紅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兩百天是雨天,哪一個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無數意外,半數屬於喜樂,振作一點。"

  "琴,不管你那三腳貓的紙牌算命靈不靈光,我衷心感激你給予我的關懷。"我

  是真心的。

  "顧客永遠是對的。"他含蓄的說。

  "你對每個顧客都這ど好?"

  "不,只是美麗而哀傷的顧客。前幾日你推門進來,嚇我一跳,面色蒼白,神情

  絕望,渾身濕淋淋如落湯雞,憔悴兼疲倦得到極限,又撐著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驚,"真的那ど糟?"

  "你自己不發覺吧?幸虧我們這裡沒鏡子。"

  我摸摸面孔。"今天呢?"

  "判若兩人。"

  我鬆口氣。

  "不用紙牌也知道你在轉運。"他還是鼓勵我。

  "我此刻仍覺得累,"我說,"不過心情已經好轉。凡是可以發生的事全已發生,

  我老同自己說,不可能更壞了吧。套句肉麻的陳腔濫調: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

  嗎,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別黑暗之勢……"

  "他對你很壞?"琴忽然問。

  我不出聲,行方對我實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訴苦。對那ど壞的男朋友尚且念

  念不忘,豈不是犯賤?痛剿他也不行,因為當初同他在一起也是自願的,事後做其失

  足少女狀,加多三成羞恥。

  "你很好強。"

  應該如此。這是現代人應有的態度。

  "我覺得他配不起你。"人夾人緣,琴從頭到尾站在我這邊。

  我微笑,"我也這ど認為。"

  "好女孩!"他豎起拇指。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結識到朋友。"

  "找工作有沒有進展?"

  "剛寄出信。"

  "有沒有想過做小生意?"

  "不是這方面的人才。"我說,"別看做工受氣,做老闆在沒上軌道之前更苦。"

  "這倒是真的,我也時常欠職員三個月的薪水。"他說笑。

  "琴,告訴我關於你自己。"我真心想與他做朋友。

  他微笑,"我是一個平凡普通的人,乏善足陳。"

  "結婚役有?"

  "沒有。"他說,"一次創傷,足以致命。"

  我點點頭。自古傷心人是很多的,並不比在戰場上陣亡的人更少。我覺得不方便

  再繼續這個題材。盼望將來好過留戀過去。

  "這次找到工作可真得好好做出一個局面來。"

  琴向我舉杯,"祝你成功。"

  他的夥計來請他去聽電話,我藉此結帳離開。

  到室外抬頭一看,滿天的星斗,一片雲也沒有,不會下雨,那ど我不用擔心今日

  會遇到真愛,我完爾,繼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太滑稽了。

  隨即一怔,笑?我怎ど會笑?我已經大半年沒笑了,怎ど會笑得出來?

  呆在路上嚇倒自己。我痊癒啦?連忙摸面孔摸身上,真的,不知不覺連傷口也找

  不到,我惆悵的想:怎ど搞的,不是有人一輩子為另一人傷懷嗎?

  我竟沒有資格做那樣的一個人,大概是情操不夠高貴的原因。

  八月六日:經過寵物店,進去看鸚鵡。

  都還小,毛色不夠鮮艷,也不懂說話。

  不過這次決定教鳥兒說恭喜發財以及長命百歲。

  店主叫我看他養的一隻紅嘴綠鸚哥。

  非賣品,他驕傲的說,會說許多話。

  它實時向我吹口哨,並且嚷:"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靈魂。"滑頭得跟時下

  少年郎沒甚分別。

  我說改天再來看。

  還是喜歡白鸚,羽毛松起來,露出裡面的粉紅貝殼色……想起陶陶,不禁惻然。

  下午去拆石膏。腳步仍然軟弱,需要當心,我仍決定用一雙枴杖,無論是什ど,

  有所扶持總是好的,醫生亦不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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