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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可是你那邊是二九一七四三五,離群道七號三樓。」

  「是的。但是梅麗恩搬走了,這是新住客。」

  那邊沉默一會兒。

  我想把電話掛斷。

  但是他又說話,「梅麗恩,你還生氣?」他的聲音既誠懇又溫和,「這是家明呀。」

  我笑,「看,家明,梅麗恩不再住在這裡,以後你別再打了。」

  我掛斷電話。

  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艷的,我歎口氣。

  沒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沒把新電話號碼告訴癡心的舊男友。

  我把拖鞋找出來,剛穿上,電話鈴又響了。

  叮鈴鈴,叮鈴鈴。

  我接過,「喂。」

  「梅麗恩。」

  「我不是梅麗恩。」我也很溫和的說:「她搬走了。請不要打這個號碼。」

  「但是梅麗恩,我不可能認錯你的聲音。」

  「對不起,我的確不是梅麗恩。」我說:「再見,好好的睡。」我再次掛斷電話。

  我到廚房,做了罐頭湯吃。

  我時常吃罐頭湯,我最喜歡的是老英倫周打蜆湯。

  我把買回來的雜誌攤開看。

  電話又響了。我有點不耐煩,決定把這個叫家明的人教訓幾句——這裡沒有梅麗恩。

  我拿起電話——「這裡沒有梅麗恩。」我決絕的說。

  「是張小姐嗎?是房東太太!」

  「是是。」我很難為情。

  「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

  「很好很好。」我說:「謝謝。」

  「喜歡那些花嗎?」

  「花?花?」我說:「在睡房裡?我沒看見。」

  「呵對不起,是在書房中,我說錯了,」她笑,「你沒進書房吧?這公寓的房間是大一點。」

  「我會去看的,謝謝。」

  「有什麼事,儘管告訴我。」她說。

  「一定。」我想到找梅麗恩的電話,但是什麼也沒提。總不能有人打錯電話也向房東投訴。

  「那麼再見,張小姐。」

  「再見。」我說。

  喝完罐頭湯,我到書房。看見一小束「谷中百合」。很美。

  早上起床忙著漱洗上班,完全忘了電話的事。

  我把「摩根」開去上班,覺得很愉快的寂寞。

  父親去世時剩給我一些錢,我用三分之一來買這輛車,我喜歡這樣。

  下班後我淋浴,穿一件黑色與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蓮蓬。

  到不起,我不知道蓮蓬有什麼故事,希臘神話中也——有!猶裡苦斯的船「雅歌」回航時,飄流十八年,他會碰到一群食蓮蓬者,哈哈哈!

  我獨自為我的「博學多才」笑起來,蓮子的清香……

  電話響起來。

  我不經意地接過,「喂?」

  「在吃新鮮蓮子?」又是那聲音。

  我有點吃驚,他好像可以透視我的行動。

  我說:「我不是梅麗恩。」

  他輕笑,「OK,你不是梅麗恩,但是你可以與我談話嗎?」

  「你叫家明?」我疑惑的問。

  「是。」他輕輕的答。

  「你想說什麼?」

  「隨便什麼,下了班一個人很寂寞。你坐在沙發上看出窗口,竹簾外是那些影樹,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為什麼喜歡影樹,說一說好嗎?」

  我詫異之極,「你曾經來過這裡,是不是?」

  「當然。」他又笑,仍然很藹然,「來,告訴我。」

  「我喜歡影樹是因為——」我覺得荒謬,「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影樹?」

  「別忘了我是家明呀,」他說:「講下去。」

  我歎一口氣,我也很寂寞,不然不會跟陌生人在電話中說話。「我告訴你吧,當我極小極小的時候,我在嘉道理官小唸書,每個星期六,白牌車不來接,爸爸自中環趕下來帶我回家。放學是十二點半,爸爸到是一點半,整整一小時我坐在校園裡等,極之畏羞,不肯與其他高班同學說話,獨自呆在石凳上。校園中有數株影樹,適逢初秋,黃色碎葉如下雨般紛紛不住落下,落下,落得我一頭一身,我是那時候愛上影樹的,十歲。」

  「但是後來你也喜歡影樹的花。」他歎息,「為什麼?」

  「是呀。」我又吃驚,「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我害怕起來,「你是誰?我不說了,對不起,我要掛電話。」

  「好,睡好一點,再見。」他並不勉強。

  但是我足足奇怪了一夜。

  第二天下班,房東太太介紹鐘點女工來。

  我問房東太太:「以前有一個叫梅麗恩的女孩子住這裡嗎?」

  房東太太搖搖頭,「沒有,只有陳家在這裡住了近廿年。陳家的女兒並不叫梅麗,而且人家早十年便到加拿大去了。」

  「他們的親戚……」我問:「沒有?」

  房東太太搖搖頭,「沒有。」

  「朋友?」

  「不可能,」她笑,「我與陳家很熟,有什麼事嗎?」

  我終於說:「有一個男人打電話來找梅麗恩。」

  「呵,搭錯線。」她不經意。

  「不不,」我說:「不是搭錯線。」

  「那是什麼?」她抬起眼。

  「陳家有沒有一個叫家明的人?」我又問。

  「沒有,」房東太太幾乎不耐煩起來,「他們一家兩口,很少與人來往。」

  「哦,我明白,對不起。」

  「沒關係。」她的笑容又恢復。

  交待完事情也告辭。

  那夜九點鐘,電話叮鈴鈴的響起來。

  我拿起聽筒。

  「你快點捲起簾子,今夜的月亮很美,看到沒有?」

  是他。

  「你是誰?」

  「家明。」他答:「你不知道?認不出?下次我不會這麼自信,我一定先報上名字。快看月亮將圓未圓,只差那麼一圈,最動人。」

  我不由自主地問:「今天初幾?」

  「十三。」

  「哦。」我連忙拉起簾子。一彎圓月,只差一線就十全十美,就像人生。

  我回到沙發,「看到了。」我興奮的說。

  「好,我們明天再談。」他說。

  「好,再見。」

  老天,我居然把他當一個朋友了。

  而事實上我們真的成為朋友。他在早上從來不騷擾我,下班之後,臨睡之前,他習慣與我聊天。我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

  我喜歡他的聲音。

  日子過去,每天與這個陌生人相談似乎成了習慣。

  有一夜他打電話來,情緒彷彿低落。

  「你一定還記得這首歌吧!」他說:「我放給你聽。」

  是他開唱機的聲音,然後是一首中國的民歌,抑揚地傳到我耳朵中:「……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噯,姐呀姐呀下柳州噯奇呀吃哩呀。……」

  他在一邊解釋,「這個青年愛上了柳州某戶的三小姐,日日夜夜思念她——

  歌繼續下去:「只有那三姐她梳得巧噯姐奇呀哈哩呀,梳一個獅子滾繡球噯,姐呀姐呀滾繡球愛哥呀哈哩呀……」

  他問:「當然你記得這歌。記得嗎?」

  「不記得。」我說:「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歌。歌實在很動人很特別,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是我第一次聽。」

  「你怎能忘記呢,梅麗恩?」他非常失望。

  「家明,」我婉轉的說:「我一向不是梅麗恩,你是知道的,我們談話經已三個月,影樹葉子幾乎已經落光,你還不弄清楚?我不是梅麗恩,我姓張,請不要將莉碧嘉的影子加在我身上。」

  他沉默很久。

  我於心不忍,我說:「我相信她是個很動人的女子,叫人念念不忘的人總是動人的。家明,我有一個請求,你覺得我們能否見一個面?」

  「但是我們不經已見過了嗎?」

  「最近很久沒有見過。」我只好順著他意思說:「你能出來嗎?」

  「我不想出來。」他說:「對不起。」

  「你別鬧情緒,」我沒有辦法,「我們明天再說。」

  我把電話的事從頭到尾說給房東太太聽。

  她詫異得說不出來。她說:「張小姐,你竟會跟他說那麼久的話!你應該立刻報警才是。」

  「但他是那麼和善。」我說。

  「張小姐,這人八成心理上有病,他一直把你當梅麗恩——誰是梅麗恩呢?你想想,那該有多危險。」房東太太毓心得不得了。

  「沒有關係,我極信他。」我確是相信他。

  「而且居然你還約他見面,張小姐,你太大膽,你千萬不能去!他約你也不要去,而且他連你的地址也曉得,你進出千萬要當心!依我說:最好把電話拆掉,你呢?」她非常擔心。

  我合理的說:「照說的確應該把電話換個號碼。」

  房東太太吁出一口氣,「明天就叫電話公司來,張小姐,你再申請過號碼,雖然略不方便點,也是值得的,你是單身女人,一人在此,如果有什麼事,我可擔當不起,張小姐,你想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很為她的熱誠感動。

  雖然我們通了那麼久的電話,但我與家明畢竟是陌生人。

  那一夜我跟他說:「家明,我要把這個電話號碼換掉,以後你不能再打電話來,家明,對不起,我們這樣子是不正常的。」

  「我們是朋友!」他著急,「你不相信我?」

  「我們見見面好嗎?」我再次要求,「見了你我會相信你。」

  「唉,你們總是要見到才肯相信。」他說。

  「請你讓我看看你,不然這樣子講電話,是非常困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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