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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鄭氏兄弟告訴你,我用這個香水?」我問。

  「嘿,鄭氏兄弟巴不得放飛箭射死我,他們還會向我提供消息?」老劉笑,「我覺得你適合用這種香水。」

  「你只見過我一眼。」

  「已經足夠。」他說。

  我歎口氣,「我們不必去看電影了。」我想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話題。

  我們的感情進展得很快。不到一個月,我暗示小鄭不用來接送我上下班。

  他很氣,「另外有人護花?哼!」

  「你應該高興,這種水深火熱的工作有人承擔了去。」

  「老劉有什麼好?」

  我一笑,「他是你們的同學,你應該知道。」

  「靠張油嘴。」小鄭忿忿不平。

  「他是不是好人?」我問。

  「誰也沒殺過人放過火。」小鄭說。

  這已經足夠。

  我說:「小鄭,你與你哥哥都是好人——」

  「得了,我明白你想說什麼。像寫信到婦女雜誌去問信箱主持人:A君與B君都對我好,我應該選誰?結果A君與B君都落了單,半途殺出個C君,是不是?」

  我沉默。

  「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問:「小鄭,我們還是老朋友?」

  「當然,」他歎口氣,「一切都是注定的。」

  「對不起。」

  「沒關係,只要你快樂,只要你得到最好的待遇,一切都不是問題。」

  「有空找我們。」我說。

  「我省得。」小鄭說的酸溜溜地,「只怕你沒空。」

  我有點不好意思?老覺得我利用了他們兩兄弟。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情,過去這幾年裡他們付出的一切,都不是對一個普通朋友那麼簡單,我從他們那裡取了這麼多,卻沒有一點付出,在別人眼中,我是個值得妒忌的女人吧,很聰明很會得利用機會。

  做女人方便之處是可以隨意說一句:「我一向把你當哥哥。」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而且「男人還愁沒有老婆」,更加理直氣壯起來。

  可是老劉對我實在很好,他說:「你把鄭氏所送的東西全部退回去,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們不能再欠別人的情。」

  於是我把歷年來的禮物全翻出來,東西還真不少,裝滿一個大紙箱,什麼都有,包括衣服、唱片、書本、小件傢俱、飾物,我把生日禮物那副耳環都取出來。

  我說:「這樣子把東西退回去,真好像翻臉無情似的。」

  「你不捨得?」

  「人家會傷心的。」我說。

  「你還管人家傷不傷心?」老劉白我一眼。

  「我們還是朋友。」我抗議。

  「什麼朋友!」他笑。

  一切東西還是被送回去了。

  這結束了我與鄭氏兄弟的好事,我正式與老劉開始我們的戀愛生活。

  人的前途根本是很難逆料的

  我與老劉偶然也有見到大鄭與小鄭,我並不好意思問他們有否找到女朋友,因為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們很客氣的交談——

  「好嗎?」

  「好。」

  就這樣漸漸疏遠。他們受的傷他們得自己治療,誰也幫不了他們,特別是我,我已是老劉的女朋友。

  垂死天鵝

  我見到張心儀的時候,她已經病得很厲害了,她患有一種罕有的壞血病,無藥可治,然而她很樂觀,常常微笑,有一種好脾氣的憂鬱,並不像一個在等死的人,她仍然在一間設計公司工作,每天去三個小時。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有一頭柔軟的、絲一般的長髮,垂在背後,縛一隻黑蝴蝶結,非常清爽,一張鵝蛋臉潔白美麗,體質很弱,但更顯得她十二分清秀。

  心儀不是平常女孩子,她不會活到結婚生子,她今年十八歲,已超過醫生估計她的時日兩年。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第七次入院治療,我是她的主治醫生。

  我進病房時,她穿一套淺藍色的纖維絲體育服,一雙球鞋,坐在那裡看畫報。

  我以為她是病人的親戚。

  我問護士:「張心儀在什麼地方?病人豈可以走開?」

  她馬上站起來,問我:「醫生找我?」

  「你是病人?」

  「正是。」她微笑。

  「你怎麼不躺著?」我溫和地打量她。

  「精神還好,不想躺。」

  我也不忍呵責她,她身有重病,而且長得很漂亮,這麼悲劇性的一個女孩子,每個人都有同情心,我看她一眼,「你要準備一連串的治療。」

  她輕輕歎一口氣。

  「怎麼歎氣?」

  她抬頭看向遠處,「治不治都一樣。」

  她說得很正確,因此我不出聲。

  她又微笑,「這叫做盡人事。」

  治療過程很痛苦,藥物反應強烈,我不想細說。

  不到半個月,她的微笑已經吸引了我,她的幽默感,她的開朗,都使我心痛得不能自己,她出院那日,我親自駕車送她回家。

  她說:「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一定會不高興——你有沒有女朋友?」

  「有。」我答。

  「如果我有時間,一定跟她爭個你死我活。」她向我擠擠眼。

  我心中牽動,強自歡笑。

  「我在想,」我說:「我那女友會不會是你的到手。」

  「自然不是,」她微笑說:「我有信心能把她打垮,我只是沒有時間。」

  我默然。

  「梁醫生,」她說:「請上來坐。」她到家了。

  我替她挽著行李上樓,她掏出鎖匙。

  她說:「我母親死於同樣症候,父親在船上做事,我一個人住這裡,房子是父親以前買下來的。」

  「沒人照顧你?」我問。

  「我不需要,你是醫生,你知道我這個病是不會突然暴斃的——」她像談話家常似的,「白血球越來越多,急急吞噬體內紅血球,再過一陣子,就不能輸血,因而一命歸西。」

  我忍不住說:「心儀,請你不要開玩笑。」

  她掏出鎖匙開門,「這不是玩笑,我讀過病情報告,愛克來瑞壞血病人的結局的確如此。」

  「也不用常常提著。」

  「呵,醫生,真沒想到你是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她說:「請進來稍坐。」

  我與她進屋,屋子收拾得非常潔淨,小而舒適、光亮,是個談天休息聽音樂的好地方。

  我替她放下行李,她去煮咖啡。

  一會兒香噴噴的咖啡端出來,還有甜餅,我很高興,一坐就不肯走。

  心儀有種溫柔,她對世界沒有抱怨,但看得出十分留戀,無可奈何之下,神色便露出不捨得的柔情,這是任何普通人沒有的,雖然我們也不知道,明天是否會來臨。

  她對我說:「看到這裡林林種種的洋娃娃沒有?都是爸爸出海時在各國替我帶回來的,他總當我是小孩子。」

  我取起一個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那條裙子金碧輝煌,綴著一層層黑色的蕾絲,豪華瑰麗之處,不下一條真裙子。

  「真美,」我讚道,「你爸爸一定非常愛你。」

  「你看這個,我喜歡這一個。」

  她遞過來另一隻娃娃。

  那是一隻小丑打扮的洋娃娃,白色的臉,黑色緞帽子,大眼睛下畫有一滴將滴未滴的眼淚,身上穿黑色緞衣,戴白色手套。

  「怎麼樣?」心儀問:「是否很淒艷?」

  「我不喜歡,太悲傷了,那只芭蕾舞女不錯。」

  心儀說:「你不懂欣賞。」

  我笑,「你怎麼看低我。」放下洋娃娃。

  她不好意思地笑。

  「心儀,」我說:「我要走了,我想下星期再來看你,跟你約定一個時間好不好?」

  「還要吃藥?」她意外的問。

  「不,我只是來看看你。」為了避免大著痕跡,我又故意說:「既然你一個人住,額外給你一點照顧也是應該的。」

  「謝謝你,醫生。」

  告辭的時候,我猶疑一下,「你今天晚上做什麼?」

  「看書。」她答。

  「很好。」我放下名片,「如果想找人聊天,打電話找我。」

  我終於走了。

  女朋友蘭心在家等我,做了一鍋好湯,我們快要結婚,因此也不避小節嫌疑,她趨上前來吻我臉頰,觀察我一下,「你有心事。」她馬上說。

  「你真是個賢妻,倘若我說,這心事是為了一個女孩子,你是否會生氣?」

  「女病人?」

  「又被你猜到了。」我歎口氣。

  「怎麼樣的女病人?可是美麗動人的?」

  我喝著湯,「是,患了絕症。」

  「像篇小說。」

  「可是天下確是有患絕症的人的,」我看蘭心一眼,「你別滑稽。」

  「你為她難過?」蘭心坐在我對面。

  「是。」我用手托著頭,「我們遲早都要死的,但活到老年壽終正寢,便是完成了一個循環,沒有遺憾,像她那樣年紀小小——」

  「就像一朵花,還沒開放,便枯謝了,是不是?」

  「你的語氣無疑是帶著諷刺,但卻形容得很對。」我看蘭心一眼。

  蘭心歎一口氣,「你們男人的同情心總是太過份,看見一個女孩子皮膚略白,頭髮長長,便驚為天人。」

  「或者你有興趣認識張心儀。」我說。

  「我不會干涉丈夫的工作。」她有深意的說。

  我希望我對心儀的感情也只限於工作。

  我們躺在地毯上聽音樂。

  蘭心說過我不適宜做醫生,因為我感情太豐富,當時我反辯說,至少可以勝任接生,那是最喜悅的一件事,可是我始終沒有修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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