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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我早已離婚了。」他說。

  「哦。」我說:「那更沒有問題了,你有沒有想過要跟她結婚?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看過了,也只有你配得起,你可以孝忠一下。」

  他微笑,「我一定考忠,多承你看得起我。」

  我自他一眼,「我發覺你說話沒有誠意。」

  「來,小四,我們跳個舞,跳完舞就回家。」

  我跟他下舞池,老實說,跳這種舞簡直要我的命,什麼狐步、華爾滋,我是一竅不通的,只好跟他一步步的走,只希望沒踩到他腳趾。

  他跳舞跳得很好。男人到他這個年齡,如果有錢有勢,一定是很可愛的,年輕時的輕佻與不負責任全部不見了,現在是體貼與瞭解。

  我說:「如果你娶了我姑姑,我可以叫你姑丈。」我實在想姑姑嫁個人,長年地吊兒郎當算什麼?大大小小的事又乏人照顧,表面上看來好,靜下來的時候,那痛苦也只有她一個人曉得。

  張叔叔答我:「結婚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他停了一停,「你們小孩子看來,真是簡單得很,其實兩個人共同生活……」

  「告訴你,錯過這機會,打亮了燈籠沒處尋去。」我無意地一腳踏了上去,「對不起。」

  他還是微笑,「你有男朋友嗎?」

  我想到麥倫。他也算嗎?人家的男朋友出錢出力,他獨出一張嘴,整天聽他說話都煩死了,所以我搖搖頭,反正把麥倫抬出來,也不過是惹笑。

  「沒有?一定有的。」張叔叔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馬馬虎虎,算不得數的,暫時叫他陪陪,找到更好的他就完蛋,那決不是可以過一輩子的人,有時見得多了都煩,不過差他做做小事情,還是方便的。」

  張叔叔笑,「看現在的女孩子有多壞!」

  「壞?實際才真,你以為世上人都像我姑姑?我們這一代,打定了主意,非得好好的替女人出一口氣才罷。」

  他笑了,忽然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我不出聲。在這個時候,那首音樂也就完了。

  他說:「我們走吧。」

  他替我穿好了大衣,扶著我離去。找到了車子,又替我拉開車門。我心想,這種待遇,也只有在中年人身上可以享受得到。年紀輕的男人一味只曉得霸佔擁有,最好不花半點氣力便把女人弄到

  床上去。男女是不能平等的;男女平等,女人便糟糕了。

  在車子裡,我嗅著他身上剃鬚水的味道,十分的陶醉,有這麼一個姑丈,走出去,一定夠面子,有味道。我承認我是一個不成熟的人,幼稚而虛榮。

  到了酒店,他把我送到姑姑房門口,說:「一會兒我就過來。」他回自己房去了。

  我推門進去,姑姑依然靠在床上看小說,見到我回來,笑問:「好玩嗎?」

  我答:「玩是一點也不好玩,不過張叔叔實在是個很可愛的男人,我想做他太太一定是不錯的。」

  姑姑冷笑,「說你小,是不錯,越可愛的男人,越不能做丈夫,這一點你也不明白?」

  「是不錯,可是總不能特地嫁個苗頭呀!」「這年頭,苗頭也靠不住!」「那怎麼辦?」我反問。「不要嫁。」姑姑說。

  「他實在是不錯的呢。」

  「那自然,」姑姑笑道:「他還不至於引誘良家少女。」

  我不以為然。我覺得張是可以做丈夫的。我把姑姑的衣服換下掛好,穿回自己的毛衣長褲,坐在地上看畫報。

  姑姑忽然說:「你想我們能結婚嗎?」

  「當然可以!|」

  姑姑搖搖頭,「不可能。我或者會結婚,對象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你想想,他是一個身經百戰的人,我又有多少往事,兩個人湊在一起,他不說話,我都知道他想什麼,根本一點好奇與神秘都沒有,也根本不需要矯情做作,我們是現炒現賣的。」

  「那也好,乾脆點。」我說。

  「好是好,可是戀愛不是這樣的吧?男人沒問題,我們女人,有個毛病,到了八十歲,還是想戀愛,想想真恐怖,心都寒了起來。」姑姑笑了。但是那笑裡一點笑意也沒有。

  我不出聲,我比姑姑開心,因為我還有時間可以浪費,目前我是不擔心的。

  但是我覺得姑姑如果放膽子把真心拿出來,情形會兩樣,現在兩個人像捉迷藏,弄到幾時去呢?這是他們成人的遊戲。我不懂。

  沒多久張叔叔便過來了,他帶上來一束花。姑姑仍然裝著很高興的樣子,又埋怨著她的病,說了很多好聽、不著邊際、客氣的話。

  張叔叔坐在沙發上微笑。我看著電視。

  然後他說:「明天要是好一點了,我們去騎馬。」

  姑姑說:「最多不過是可以上街喝杯茶罷了,騎馬怎麼騎得動?你找小四吧,她什麼都行,馬球她都行。」

  張叔叔轉頭問我,「真的?」他有點詫異。

  「你們不見我肩膀有多寬?我已經練得像女泰山了。」我說。

  他們都笑。張叔叔邊笑沒搖頭。

  姑姑說:「明天你們去吧。」

  我說:「姑姑,你怎麼搞的?走到那裡病到那裡,你讓把身體調養好才是啊。」

  「我已經在吃苦了,你還來埋怨我!」姑姑笑。

  「你來陪我看電視如何?」我問:猛然想起,「喂,你們鬼鬼祟祟,是不是有要累的話要說?我迴避一下如何?」

  姑姑連忙說:「沒的事——-」

  我已經跳起來拉開門走了。

  到街上吸了口新鮮空氣,一路散著步。有兩個男人在酒吧門口擁吻,我眼角帶過,便走得遠遠的。一個叫化子躺在地上,再躺一個月就該凍死了。一個妓女站在路燈下,她們專揀路燈站,彷彿是一種默契,妓女永遠看得出是妓女。色情書店這麼晚還沒有關門。小食檔都是中國人開的。

  誰說倫敦不寂寞呢?與香港一般的寂寞。我踢起一塊石子,因為人根本是寂寞的。

  仰起頭,一個好月亮,是十五,是十六?外國人不講究這些,外國人從不詠月亮。

  且不管以前怎麼樣,姑姑是應該結婚的,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即使我,也還是要結婚的。

  我走得很遠很遠,等到我覺得危險的時候,人笨鐘在敲一點鐘。

  我叫了街車回去。

  張叔叔在酒店大堂內破步,一臉焦急,見到我,他跳起來——-「你這孩子:真正急死人了!再不回來,要叫警察了,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多危險?」

  我笑笑。

  他把我擁在懷裡,「快上樓去見你姑姑!」

  姑姑說:「下次不准了!」

  張叔叔看著我笑,「小孩子就這樣,永遠猜不透他們下一分鐘會做些什麼事出來,雖然提心吊膽,可是也很刺激。」

  姑姑看了他一眼,很深長的說:「自然不比咱們,年紀大了,翻不出花樣來。」

  張叔叔有點尷尬,但是他淡淡的說:「你太多心了。」

  姑姑一笑就沒再說下去。

  他們並不快樂吧,兩個人都善於偽裝。大人就是這樣,好好的事,簡單不過的事,一定要弄得很複雜不可。我不明白。這次我是不該來的,夾在他們兩個人當中,但是又的確是姑姑叫我來的。

  當夜我與姑姑睡了,我沒有說話,好讓她多休息一下。

  第二天一早,張叔叔真的近來問我們要不要騎馬。我便牽了張叔叔的馬,還沒騎過這麼高的馬呢,我略為一夾腿,馬便奔了出去,那種速度比起開快車,又是一番滋味,風打在臉上火辣辣的,又夾著雨絲,跑道的呢松而且換,一股泥土芳香。

  做人要做有錢人,特地來英國騎馬,多棒。

  下馬時張叔叔扶我,我一身汗,他連忙把大衣披在我身上,防我著涼。

  我笑,「渾身臭了。」

  姑姑說:「可證你出了風頭,到處有人問這東方小妞是誰呢。」她笑著。

  「有沒有伯爵親王問起?」我也笑。

  「今晚我們一起吃飯。」姑姑說:「你去買一套衣服,叫張叔叔陪你。」

  姑姑為什麼一直叫張叔叔陪我?她為什麼要裝得不在乎?

  我轉頭看張。

  「我們這就去,」他很爽快的答應了,「你呢?」他問姑姑。

  「我到古董店去一下子。」她說。

  「好,中午見。」張叔叔說。

  姑姑叫了車子走了。

  我與張叔叔到李琴街看衣服,一迭閒談著。這些時裝店都有模特兒穿出來看的。我一身臭,但是只要身邊有錢,就可以吧?

  我與張叔叔坐在沙發上,說著話。

  「……是的,我們家是這個樣子,女孩子什麼都學,姑姑也是。現在她變了,不活潑,不過再活潑人家也會笑她,做女人是很難的……這件白的不錯,要這件吧,再看下去不得了,太貴。什麼?這件紅的也要?」我笑了。

  結果買了兩件。

  回到旅館,姑姑並沒有回來。

  我淋了一個浴,用了姑姑的「哉」香水,用一條大毛巾裡在身上,躺在床上休息。

  有人敲門,我以為是姑姑,應了一聲,卻不知道是張叔叔。我馬上說:「對不起,你坐一下,我換件衣服。」我把剛才真的衣服拿到浴室裡,換上了他挑的那件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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