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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那夜我們談了很久,我告訴他要積錢上歐洲與做皮大衣的「計劃」。

  他微笑地聆聽,他是這樣好耐心,又夠諒解,我馬上被感動了,他可沒怪我虛榮。

  隔三天,司機接我下班時遞給我一個大盒子,盒子裡是一件淺灰色的貂皮大衣,正是歐洲流行,沒有襯裡,可以順意披在身上的那種。

  我打電話給他,我說:「這件衣裳我自己也做得起,但是我知道你對我好。」

  「說什麼孩子話。」地笑。

  我歎口氣,掛上電話。

  除了上下班之外,我並沒有用他的車與司機。

  漸漸他的禮物多起來,也不過是時髦的衣飾與一點糖果鮮花。

  不過公司裡的人已經很側目了。德麗莎自然是個最識貨的,她常常會很露骨地批評我,使我覺得有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

  剛巧那一日誌強在下班時分來找我,我一抬起頭看到他,十分吃驚。

  他還板著面孔,對我說:「好了好了,別吵啦,下班一起去吃飯。」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我說:「我沒空。」

  「什麼?」他一震。

  「志強,我沒有空,我不想與你出去。」我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志強扯下臉,「人家說你有了新的男朋友,現在進出有車子接送,我還不相信,難怪你這上下光鮮得很,何必上班,乾脆賣個好價線也罷!」

  我歎口氣。為什麼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只是能夠吃苦的女人?我並不壞呀,我只是不想一輩子屈居人下而已,年輕的女人接受男人的小禮物,就是下流?

  那邊德麗莎已經呶著嘴作看好戲的姿態,我連忙收拾雜物,抓起手袋下班。

  他追著我出寫字間。我說:「你走開吧。」。

  「我求求你——」

  「不要求我,我不會回到你身邊的。」

  「他是誰?」他拉著我。

  「不關你事。」

  我們拉拉扯扯進了電梯,在街上我甩脫他,奔到車子那裡急急上車,叫司機趕快開車,轉頭看見志強站在街上等。

  我不用替他擔心,他一定會娶到品貌雙全的妻子,陪他同甘共苦。

  司機把我送到半山,我問:「為什麼到這裡來?」

  「林醫生叫我帶你看一幢公寓。」他禮貌的說。

  那幢公寓佈置得美奐美輪,正是我喜歡的傢俱與色系。但是——

  「林醫生請你撥一個電話給他,張小姐。」司機說。

  我與他說:「我自己也有房子住,不必付房租,我不能這樣無緣無故接受重禮,你別生氣。」

  他沉吟一下,「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妻呢?」

  我吃一驚,好一會不出聲,然後緩緩的說著:「那是要公開通知親友的。」

  「當然。」

  「可是我們只認識那麼短的一段時間。」

  他苦笑,「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追求你。」

  我問:「為什麼選擇我?」

  「為什麼不?」他反問:「你年輕貌美,品格端莊,很多男人都會對你有好感。」

  「你不怕我是拜金女郎?」

  「我有智慧,小姐,不要懷疑我的眼光。」

  「隔一段日子再說吧。」我老覺得我們之間尚很生疏。

  「我很明白,」他幽默地嘲弄自己,「老頭子一下子就會愛上少女,少女要瞧得老頭子順眼,起碼要十年八年的。」

  「不!不!」我說:「沒有這種事,唉,怎麼可以這麼快?我還要找新工作,今天有人侮辱我,叫我擺出去賣個好價錢。」

  「以前的男朋友?」

  「是。」

  「不必理地。」

  「我也知道。」

  「到我寫字樓來,我們見面再談。」他說。

  司機把我送到他那裡,我們坐在那裡商量很久。

  我沒有父母,不必得任何人同意婚事,只要我本人認為可以,便是可以,我不需要別人認可。

  我隨即跟林醫生晚飯,談論我倆之間的問題。

  他正式向我求婚,他只要求我辭職,沒有其他條件,我說要考慮。

  我希望結婚,獲得歸宿,嫁一個可靠的好丈夫,不需要我吃苦,然後養幾個可愛的孩子。

  我沒想到林醫生會提出這要求。

  我靦腆地說:「我不知道是否能獲得你的歡心,我並不是一般人口中所謂純情玉女,我已有廿七歲,很有一點過去。」

  他說:「廿七歲的少女才懂得瞭解與體貼,性格也定了型,情緒比較可靠,你考慮一下吧。」

  我問:「我還要孩子嗎?如果孩子們與你長子的年齡相差太遠,是否會令你覺得尷尬?並且我嫁給你,會否引起他們的不快?」

  他沉吟良久,「他們不快是他們的事,我不干涉他們的感情生活,也不希望他們管我頭管我腳,我一直不與他們同住,這點你可以放心,我不會令你覺得困難,至於孩子……這就看你的需要了……」他歎口氣,「我年紀比你長一大截,很有可能看不到孩子成年……」聲音有點蒼涼。

  我馬上說:「那麼我們便不要孩子。」

  他忽然笑:「那麼你答應了?」

  我紅了臉,眼睛看別處,不出聲,心中頗有點喜氣洋洋。

  「你不後悔?」他問。

  「我們認識的日子還短,如此而已。」我又問:「你不怕我會後悔?」

  「不怕,我有眼光。」

  「那你何必問我會不會後悔?」我笑問:「禮貌?」

  他開心的笑,仰起頭說:「我們到歐洲蜜月旅行。」

  我看著他,在任何方面來說,他還是個陌生人,但林醫生風度翩翩,值得尊敬與仰慕的地方多著是,愛上他是很容易的事。

  這點我很放心。

  他會愛護我,對我好,負起做丈夫的責任,我可以信任他倚靠他。

  我答應了林醫生的求婚,決定搬進那層新公寓去,心情倒也開朗,他一句話,存了一筆小小的現款進我戶口,我可以自由地運用。

  司機幫我把簡單的衣物搬進新居,女秘書陪我到律師樓去簽屋契,大筆一揮,律師把房契交到我手中,我便是屋主。

  然後我的舊房子便被租出去,租金自動轉賬進戶口,一切簡單愉快。

  我回公司辭職,同事跟我說志強找我,他不相信我沒上班,親自上來過好幾次,都沒看見我。

  我遞信給經理,他很惋惜地表示,我很快便可以升職,這是他們的損失等等。

  經理們都喜歡如此說,如果我再做三五年,他未必會升我職加我薪。

  我微笑,毫不留戀,痛快地收拾我的東西,把它們放進一隻大袋子,打算交給司機,如此結束了我七年上班生涯,德麗莎揚起一條眉,問我:「你有什麼新打算?」大家都豎起了耳朵聆聽。

  每個人都想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什麼更好的機會。

  我說:「我的新計劃你將會是最快知道的人。」

  「是嗎?」她哼地一聲,「你的計劃很特別?」

  「很特別。」我點了點頭。

  德麗莎不屑的走開了。

  另一位好心的太太問我:「你不是打算結婚吧?每一個新娘都覺得她丈夫是最特別的一個人,你的收入不低,如非必要,婚後也不要放棄工作,身邊多幾個錢,活絡得多。」

  我很感激,小聲說道:「他環境不錯,他是個成名的西醫,不過別說出去。」

  我接受她的恭賀後,安然離去。

  林醫生送的訂婚戒指是一粒方鑽,不大不小,戴在手上非常得體。

  我問:「他們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林醫生答。

  「反應如何?」我好奇的問。

  林醫生笑笑:「好評如潮。」

  「不見得。」我也笑。

  「你這孩子。」他說。

  我把頭伏在他胸上,陶醉地說:「只有你把我當作孩子,只有你對我好。」

  他溫柔地告訴我:「我會永遠待你好。」

  為示鄭重,他在報上刊出我們倆的訂婚消息。

  我不相信一切竟會進行得這樣順利,現在我有大把時間做我一向渴望做的事:到青年會做運動,集古齋,學插花,開車帶親戚的孩子們出去玩,為朋友挑各式禮物,學習法文與葡萄牙文,學習開跑車,為丈夫挑選菜單及衣服,沉迷於歐洲電影……

  我一下子高興得昏暈,林醫生將我自黑白的世界救出來,把我領進彩色的領域,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表示我對他的感激才好,我只會不停的說:「我希望爸爸媽媽還在,那麼他們會替我高興。」

  林醫生不住拍我的肩膀。

  訂婚消息披露之後,接到很多電話,我的「親友」忽然多了起來,他們都有辦法查到我的電話號碼,真是佩服他們的關心。

  對白多數乏味,像「以後安心做少奶奶了」,「你真是有福氣」「年紀大的丈夫才懂得愛妻子」,「以後有什麼疑難雜症,找林醫生就可以,大家是親戚,到底放心點」,千篇一律。

  仍然我感激他們。

  又忙著選結婚禮服,我不打算穿西方傳統婚紗,選了好幾件料子做旗袍。

  因為林醫生的年紀,我穿件白紗裙子站在他身邊會令他尷尬,因此遷就點,反正我也不太愛穿那種白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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