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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他那頭金髮一露就認出來了。」我說:「誰不認識他?」

  永正點點頭,「只有他認為我們不認識他。」

  我奇道:「你沒說你知道他是誰?」

  「我沒有,你呢?」永正反問。

  「我也沒有。」我說:「我以為你有。」

  「我覺得他應當有些私人生活,他一個人走這條山路,也是為著享受寧靜,一把他的名字叫出來,他便打回原形,那太殘忍。」

  我說:「那麼我們真做了件好事。」

  過一會兒、水正問:「那麼大紅大紫,舉世聞名的大明星,為什麼狀有不歡?」

  我說:「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內心不為人知,可能他自己也不曉得,許是為了寂寞。」

  永正不出聲。

  我問:「等你足踝方便走路,我們也應離去了吧?」

  永正猶自沉思,像是沒聽見我說些什麼。

  「永正,永正。」

  她進房去了。

  過數日我們也離開木屋。回到我們原來的生活崗位上去,一切如常。

  我的男朋友果然一去不回頭,他在走新的蜜運,我不會祝他幸福,此刻他的七情六慾都與我無關,他才不希罕我的詛咒或祝福,何必多此一舉。

  我們曾在電視與電影中看到我們的「客人」許多次,他催爛的金髮與英俊的外表都很熟悉,像是我們多年的老友,可以相信的是,在那短短的邂逅中,我們接觸之深切,也許比他其他十年的相識為濃。

  事情還沒有完呢。

  我看到新聞雜誌上的一段訪問,(他很少接受訪問),他說及當公眾人物的煩惱:

  「……即使到小鎮去,也不能避開人群的熱情。在一─小咖啡店中,女侍的手開始發抖,咖啡潑瀉,我便知道事情已經完結,有人打電話給親友,我便馬上離開。」

  「但是他們會把車開出來緊隨我尾後,我只好改道折返紐約,有什麼分別呢?反正紐約的人也一樣熱情。」

  我看得笑出來。

  可憐的公眾人物,名氣來自群眾,公眾可以愛你,也可以冷淡你,公眾可以給你,也可以取走,罵你讚你,都是給你面子,請苦笑吧,有什麼是不要付出代價的呢!不能忍受嗎?請隱姓埋名去,千萬不要抱怨,千萬不要有煩言,請慶幸名字為社會公用,有那麼多人在乎你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同你斤斤計較。

  我繼續讀那篇訪問:

  「……我生平最愉快的日子?毫無疑問,是在一次旅行迷途後受到熱心人招呼的那兩天。」

  我一震。

  「在那短短幾十個鐘頭中,我如沐春風,這個記憶是我畢生難忘者。」

  我立刻拿給永正看。

  永正讀完後,將雜誌放下。

  「要不要剪下?」我問。

  「不用。」她說:「記憶藏在這裡。」她指指腦袋。

  我覺得很對。

  一次相逢,以後各走各路,記憶長存。三天是這樣,三年也是這樣,人與人之間緣份,有長有短,終有盡之一日,生離死別,不要強求,該放手時應即時放手。

  豁達加永正,當然明白。

  誰知道呢,也許十年之後,他們真的能夠在帝國大廈頂樓相逢,再續前緣。

  那時候,他的一頭金髮,不知是否還如今日般美麗,啊,人與人之間的悲歡離合。

  但今日,我們還得做今日該做的事。我收拾書本,與永正出門上課去。

  黑白

  講到氣派,沒有人同洛其敏比得起,她生活方式簡單,豪華,別緻,卻又非常含蓄。驟眼看,這幾種因素扯不到一塊兒,但學幾個例子,你就會明白。

  她有三部車子,但全部是奧斯摩標,自美國運來,換馱盤,用一大筆錢,理由只不過是「用慣了覺得不鍺,費時轉」,三部不同尺碼,全是黑色的,大的由司機駕駛,小的自己動手。

  很多人有三部車子,很多人有三個司機,只是其敏在許多時候,獨自乘地下鐵,而且慣於在車卡中看小說。「最快的交通工具」,她說。

  她的住宅並不大,不過一千平方尺,感覺上舒適,是因為幾乎沒有家俱及裝飾品,燈用一個歐式,主色只有一種,明快簡潔,一踏進屋子便覺得鬆弛,是個家。

  其敏穿衣服的作風也與眾不同,以舒適素淨為主。

  主要是因為她比較有自由,不用上班,白領女性的服飾很受環境影響,不能在辦公室內穿得性感或是狂野,甚至太時髦或太隨便。

  其敏不用定時上班或出席會議,她是她自己的主人,她很感激上主,因為她聽說過,有種上司,叫女職員準時在乙地出現,而她辦公室甲地距乙地起碼一小時路程,可是一小時正他還打電話去查她在不在甲地,有無開小差。做工有什麼難?是這種人事關係叫人吃不消,其敏一直知道她是一個幸福的人。

  因為有這樣豐厚的條件,所以能夠維持她特有的氣質。這樣背境出身的人,最適合做藝術家。

  其敏是位詩人。

  她還為自己的詩集書插圖。

  多麼浪漫的工作,有時候一個月可以寫一首,有時候經年旅行,吸收靈氣,什麼也不寫。

  但是斷斷續續,她也寫了五本詩集,由她本人出版,A1開本,訂價很高昂,一本的售價,大概可以買坊間小說數十本。

  去年在一位長輩的鼓勵下,她正式以英文寫作,書剛開始動筆,已經有出版商及經紀人在恭候。

  真的沒話說,理由很簡單,二十一歲的其敏,剛剛接收一筆驚人的遺產,反正窮她一個人之力一生也用不光,不如拿來擺擺排場。

  然而她沒有架子,脾氣過得去,為人也隨和,她對自己的評語是:「相貌平平,氣質不錯」。

  她最突出的兩點是:非常富有,以及未婚。

  追求的人排長龍,男生都曲意討好,一則其敏根本很可愛,二則,當然是因為她的財富。

  如果其敏是個科學家!早就可以挑選其中一位有為青年,成家立室。

  但她是個詩人,無論你相不相信新詩,其敏確是一個具感性的女孩子,她要等待真愛出現。

  雖然她略為做作,刻意營造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但因為刻意得不著痕跡,像是仙子下凡,見過她的人,很難不印象深刻。

  那麼我這個人,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說來慚愧,我竟是其敏追求的人。

  不能置信吧,卻是事實呢,一個大學夜間部的苦學生,白天在建築公司做見習,廿四小時忙得透不過氣來,以快餐漢堡包當食物,不知詩情畫意為何物的人,竟然為她所喜歡。

  感情這件事,往往就是這麼不可思議。

  其敏赤子之心,她毫不掩飾她的感情,全人類知道她鍾情於我,給我惹來至大的煩惱。

  人們怎麼說?

  竊竊私語少不免傳入我的耳朵。像窮小子馬上要飛黃騰達、癩蝦蟆想吃天鵝肉、某某真有辦法,欲迎還拒,玩弄感情等等。

  這一年多來,我都聽得麻木。

  本來不討厭其敏,此刻當她如首號敵人。

  我一直與大哥大嫂住,做人要識相,故此不敢叫朋友上門來,甚至是電話,也減至最低限度。

  這些日子來,我甚討得大嫂歡心,她常與人說,與小叔住並不麻煩!你由此可知我做人有多成功。

  我嚴重警告其敏,不得打電話來找我,怕她一說沒完沒了。

  幸虧兄嫂並不討厭她,大哥有一次問我,怎麼會認識到當家千金,我只簡單的答:朋友介紹。

  的確是朋友介紹,我一見她一朵蓮花似的外型,已經敬而遠之。

  我頗有自知之明,獲得潔身自愛,斷不會因為她單純可愛,而占任何便宜。

  我們曾出去過一兩次,那是因為我沒發覺她對我特別有好感,之後就疏遠她。

  很多人問為什麼。

  她也問我為什麼。

  我是一個很坦白的人,我同她說:「其敏,我不考慮談感情,我沒有資格。」

  她說:「是因為經濟狀況吧。」

  我點點頭,「連正式的職業都沒有,還在念夜校,寄居在兄嫂家中,這樣子的人,有什麼資格結識女朋友。」

  她笑看,「那要等什麼時候?」

  「畢業後,找份比較合理的工作,搬出來,自己有個天地。」

  「那是多久之後?」

  看到她那麼焦急,不禁既好氣又好笑,「這是我自己的事,又不妨礙人,你理我攪多久。」

  其敏有點怕我,見我生氣,立刻噤聲。

  我又不忍,覺得對她不公平,人家都把她當小公主,我對她呼呼喝喝,雖然說得粗俗點,是她自己送上門來,我也不忍,可是又沒有更好的辦法,愈加疏遠她。

  我心目中的女朋友,是要能與我並肩作戰的。

  出身不必高,學問不必好,但必須堅強,勇敢、健康,有幽默感,腳踏實地,敢作敢為,坦誠熱情,樂觀。

  要求很奇吧,的確是,我有自知之明,沒有資格談風花雪月,就不要談。

  這樣子你躲我藏,也已經有一段日子。

  有時候其敏到學校門口來等我,開輛黑色的車子,硬要接我去吃咖啡,害我被同學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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