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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回到寫字模一算,這人吃我不下十來頓,我自酒店出來了,他請回我十來廿頓也很應該,不是我們女人個個計較,而是秉堅說得對,他根本是佔便宜來的,根本沒有人格沒有誠意。

  我的心沉下去。

  現在發覺已經太遲了。

  我問我自己;現在梁秉堅再來求婚,我答應邀是拒絕?憑良心。答案:拒絕。我真的不愛他,

  又不能老把他抓在身邊,唯一的辦法是放他走。

  但這個寂寞的空檔沒人填,實在是難渡。我深深歎口氣。

  我必須要把持自己,必須。

  我借了嫂嫂的車子,開到新界的公路去,一路上綠葉如蔭,風景如畫,但是我的心門無法打開,我不需要全世界人的欣賞,我只需要一個忠實觀眾。

  我把頭靠在駕駛盤上。

  路上滿街的男人,當我穿著銀狐走過的時候,全部轉頭向我看,又有什麼用?我病我痛時他們又不知道。

  太陽熱辣辣的曬在我一邊臉上,我的眼淚緩緩流下。我是愛他的,到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愛他的,可是愛管愛,一年半載之後,愛會褪色,我不能一輩子坐家裡為他生孩子,計算著家用:一毛一分,哪一份是租金,哪一份歸他母親,不不,我做不到。

  為什麼他一定要急於結婚,為什麼他不能再陪伴我長久一點?

  我哭了很久,才獨自開車回家。

  星期一照常去上班,口袋要放著他送我的一隻金掛表,那個星期一他來低低跟我說:「我要結婚了。」停了一停:「這只表送給你。」

  「送給我?」我茫然的問。

  「是的,給你做紀念。我沒有什麼其它的東西,這表是我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我的,約五十年了。」

  我呆呆的接過那只精緻的掛表,我一生人從來沒有更珍重過一件禮物,我輕輕的把它捧在手中。當他離去,我把冰涼的金錶貼在臉上,但那時我尚不懂得哭。

  翌日我去配了一條金錶鏈子,一直貼心掛著。今天又星期一了。

  我走過馬路的時候,忽然有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轉頭,呆住。

  是梁秉堅。

  我的喉嚨哽咽起來,多久沒見他了?一般的濃眉筆挺鼻子,樸實西裝,人群熙來攘往間,我忽然發現了他,然而他已是別人的丈夫。

  汽車響號把我們趕開,他拉著我過馬路,我們站在路邊,他微笑的看著我,我呆呆的注視他。

  「你好嗎?這幾天下毛毛雨,你好像穿不夠衣服似的——」

  我張開口,想說話,但一個字說不出來,忽然想起拜倫的詩:

  IfIshouldseethee,afterlongyears,

  HowdoIgreetthee,withsilenceandtears.

  「我們吃午餐,在老地方,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

  「一點鐘。」

  我轉頭就走,用手按住那隻金掛表,眼淚如潮水般湧出來。

  他追過來,掉轉我身子,一臉的詫異。

  我就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把頭靠在他那熟悉的肩膀上,號淘大哭起來。

  他開頭手足無措,後來就明白了。

  他扶著我一直向山上走去。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上班。

  「……我不能離婚……」

  我沉默著。

  「她是無辜的……」

  風啪啪吹在我的臉上,我的心與身都是冰冷的。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不,送我回寫字樓。」

  他陪我回寫字樓,我告假回家。

  服了鎮靜劑,我拉上被子睡覺,眼淚打側流下臉頰,滴進耳朵。

  我竟沒發覺我愛這個人,直到今天今時。

  我荒涼得如當年念大學時在歐洲旅行,到威尼斯聖馬可廣場迷了路,太陽不是我的太陽,人群中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鴿子成群的在身邊打轉,我仰起頭想呵,原來我的生命終於此。

  然而這一次是真的了,我再也抖不脫逃不掉我自己的命運。

  門鈴叮噹叮噹的響,我不想去開門。

  但是它連續地響了三次又三次,我忽然想到是梁秉堅!他是這樣子按鈴的,我抖開電毯奔出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他。「堅!」

  我緊緊的抱住他。

  他將我的頭按在他胸中。

  「堅,我不知道怎麼樣才好,我不知道!」

  堅低聲說:「我在這裡,別怕,別怕。」

  然而他已是別人的丈夫。

  「對不起,堅,我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我在這裡。」

  他陪我到六點半,然後起身穿衣服。

  「我得走了。」他說。

  「我知道。」我說。

  「真荒謬,如果這種情形早三個月發生,一切多麼簡單。」

  我沉默。

  但如果他不離開我,我永遠不知道他有多珍貴。

  「她在等我吃晚飯。」他輕輕的說。

  我沉默,他那可憐可愛的小妻子,煮好了二菜一湯,靜靜的等他回去,我是一個下流的女人。

  我無法與任何女人相比,我沒有人格。

  他走了。

  我伏在床上很久很久,終於睡著了。第二天大清早,他來接我,仍與三個月前一樣,仍是八點十分,仍是那部小車子。仍是先按樓下的鐵閘鈴。

  我在窗口看著他把車子停好,看著他下車,然後他抬頭看我是否在張望他。我向他招招手。

  他笑了。

  我很辛酸,他上來後擁抱我,很輕很輕的在我耳邊說:「我愛你。」

  我一點也不懷疑。是他的確愛我。但是再愛我他還是娶了別人,他並沒有等我一輩子。他並沒有。他與我一樣的壞。

  他送我上班,我們一起吃早餐,我問:「你太太做事嗎?」

  「她在銀行上班。」

  「先送她,再接我?」

  「是。」

  「你不覺荒謬?剛與一個女人吻別,轉頭就去接另外一個女人。」

  他笑笑,不出聲。

  我歎口氣。

  他問:「你愛我嗎?」

  我說:「我不知道,見不到你的時候,我想念你,見到你的時候,我又覺得無稽。」

  他默然,隔了一會兒,他問:「你是不是很寂寞?」

  「我也有可去的地方,我也有其它的男友,但是我想念你。」

  「但是你可愛我?」他問。

  「我現在為你做了這麼多,難道不是愛情?」

  「我想聽你說你愛我。」他堅持。

  我說:「我一講這句話,你就跑掉了。你不過是想聽這三個宇。」

  他不作聲。

  我覺得自己兩隻腳簡直在雲霧裡。這個男人,本來一百分之一百是我的,但是我沒有要他,現在成了別人的丈夫,搶奪之下身價暴漲,我搖身變為他的黑市情人。

  星期六下午他到我公寓來,我們一起看電視中的球賽。他喃喃的說:「……我一直愛你……你可以從歐洲的冰淇淋說到拜占庭、花生漫畫、倫勃朗、狄啤士鑽石廠、壁球、紅樓夢,拜倫、林寶基尼迥旋器。我愛你。但是我如何愛你呢?我一點希望也沒有,我是個小職員,受的教育有限,升職機會渺茫,我如何愛你?我怎麼娶你?你腕上戴著金蠔勞力士,我尚有能力送你什麼?我愛你,但我們都得活下去,這是現實的生活,現實告訴我,我只能娶一個銀行女秘書,她賺兩千,我賺三千,兩人組一個平凡小家庭,生一兩個平凡小孩子,她娘家有點錢,頗看得起我,津貼我們一層小單位住。在她來說,是最最美滿的生活,但是你與她不一樣,你有思想有知識,我不能要你,只好去娶她。」

  我深深抽一口香煙,按熄。

  「但是最後得到你的是她。」我說。

  「不過是軀殼而已。」堅低聲說:「我只能愛你。」

  我歎口氣,「她要的不過是這樣,求仁得仁,夫復何求。」

  「你為什麼不肯嫁我?」堅忽然問。

  「因為,」我很直接的說:「因為有錢的女孩子決不嫁窮小子。」

  「但現在你為什麼又這樣對我?」他問。

  「因為我想我愛你。」我說。

  「你說的都是真的?」堅問我。

  「是的,我抱歉。」我說。

  他很震驚但是很快恢復過來,「你愛我,可是你更愛自己。」

  「是的,堅,我是個頂尖自私的人,這半輩子來,我唯一愛的人便是我自己,你不能說我不愛你,我對你的感情……」

  「那只不過是因為你沒有碰到更好的。」他還是激憤了。

  「或許,但是感情這件事是不能一層層剝開來研究的,如果你喜歡見我,使趁早享受這種感覺,如果不再要見我,就馬上離開我走。」

  「你知道我離不了你。」他說。

  「那麼過一日算一日。」

  「原來我們可以結婚!」他氣憤的說:「至少可以做戀人。」

  我笑笑。「差一點點。」我說。

  最殘忍的句子是「差一點點」。

  我們的關係由正常而轉為不正常,連我自己都不能瞭解,造化弄人,命運操縱一切。而性格操縱命運,我的自私性格……

  我偷偷摸摸的見著堅,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覺得荒謬,這個原本是我的男人,現在我要問別的女人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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