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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媽媽,你口氣真像爸爸。」我笑,「他不想學,他覺得學來沒用,他不想說洋涇

  濱粵語。」

  「豈有此理,他什麼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兒?」

  「媽媽,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麼忽然變成慈禧太后口吻?誰說你不會英

  文,你那標準的靈格風口音呢?使出來呀。」

  結果媽媽的眉頭一直皺著,彼得當然看出來了。

  當時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維的暢銷書《大將軍》,立刻覺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與那流

  落日本的英國領航員有些相似。

  而事實上彼得的母親何嘗不痛恨我把她的兒子騙到東方來。

  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後我就不太熱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見他見父親。父親!守

  舊古宿的父親!

  彼得很不滿意,「你想把我收到幾時?到結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爺的黑市女婿

  呀。」

  我也很為難。

  而媽媽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憂心慼慼地問:「你還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

  「媽,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們殷家書香世代,你太外公還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聲音發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媽媽,這裡面有很大的分別,相信你也會同

  情我,你放心,結婚的時候,可以採取中式宴會。」

  「什麼?結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結婚?」母親一副心臟病要猝發的樣子,「不,

  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還不知道事態嚴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額頭,「不可以也得可以。」

  沒到幾天,東窗事發。

  那一日下班,我就覺得勢頭不對,也沒吃幾口飯,就想溜開。

  但是父親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氣的時候,常常呼吸不大暢通,因此說話象

  打悶雷,轟轟轟,聲勢驚人,然而往往聽不清楚他實際想說什麼。

  「——嫁——洋——人?」他拍著檯子,像是要防止八國聯軍攻打圓明園,「我活

  著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腳進我殷家,我敲他前腳,後腳進我門,我敲他後腳!

  洋人——」他指著我,他唯一的女兒,咆吼。

  我眨著眼。

  媽媽戲劇化地用手帕捂著臉,「囡囡,我不得不告訴你爹,他總得知道呀。」

  出賣了我,在時機未成熟的時候媽媽出賣了我。

  我同爸爸說:「你有話好好地說,我又不聾,沒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壓高。」

  他氣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與我脫離關係!」

  我用手托著頭,洋人與父親不能並存。比起祝英台時期,我不得不承認情況已經好

  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雙棲雙宿,也不愧是理想的歸宿。

  我問爹,「為什麼不准我嫁洋人?總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沒好氣,「爹,這種話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連忙說:「我們與他沒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說:「他又不是娶你們。」

  「異族婚姻,能維持多久?」他又一炮轟來。

  「同族也不一定白頭偕老,在這個年代,誰也沒想過從一而終,不過是越長越好,

  多長久就多長久。」

  他氣得,「呀——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機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國文字,並

  不是未開化的長毛。」

  爹抓住小辮子,「他不懂中文有什麼用?他會同我下圍棋嗎?他會陪我們吃早茶?

  他會跟你媽說蘇州話?嗄?」

  「無理取鬧,」我不悅,「你不能要求他是一個白皮膚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夠,

  不必陪你們。」

  母親說:「女兒嫁洋人,叫我怎麼見親友?」唉,真正的理由來了。

  面子問題,咱們中國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說:「很多人引此為榮。」

  「我不是漢奸!」父親叫。

  我笑,「爸,你越來越胡鬧,直情似老頑童,女兒嫁外國人,就等於你是漢奸,這

  是哪一國的公式?」

  他有點慚愧,「是,不應這麼說,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親,都一輩

  子提倡中華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當然我可能。」

  「孩子,」他說:「爹這麼疼你——」

  「我知道爹媽疼我,我不是很爭氣嗎?彼得是一個很有志氣的男人,你們會喜歡他

  的,給我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放軟聲音。

  「不。」父親說。

  我與彼得商量,「看樣子如果你不在短時期做中國通,我們是不能結婚的了。」

  「什麼?」他也怪叫起來,「我離鄉背井地來到這裡,聽的便是這種話?」他很氣,

  「囡囡,我想還是跟你爹脫離關係的好。」

  「這是最壞打算。」我歎口氣,「你們還是先見面再說。」

  「我不見他。」

  「你非見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沒這種事,突如其來的意外,當然令他們錯愕,一時不能適應,因此反應過分強

  烈。」

  「你幫他們,不幫我,而且你早就該把我們之間的事告訴他們。」

  「好好好,你們把我夾在當中折磨好了,我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誰是豬八戒?」

  再談下去也沒用。

  彼得因斯堡一連幾日都很煩惱,不肯去見父親,怕爹會逼他「叩頭」。

  我根本沒有法子說服他。兩個人一度鬧得氣氛緊張。

  母親使勁做中間人,遊說父親:「……誰讓你當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裡耽久

  了,難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們的主張,真與她脫離關係?是我

  十月懷胎,辛苦帶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蠻禮貌的,有學問……沒折,權且敷衍他,

  不然怎麼辦呢。」

  父親長歎,「氣數,氣數。」

  「叫他來吃一頓飯吧,」母親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個人來到這裡,舉目無

  親,為的也是咱們囡囡。」

  父親不出聲。

  這對他來說,已是最大的妥協。

  過一會兒他說:「將來外孫叫我什麼?他還能說中文?嘿,金髮藍眼的外孫,人家

  會以為我揀回來的。」

  我啼笑皆非。

  母親說:「你越扯越遠,現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誰知道他們有什麼打算。」

  「現在這一代,非驢非馬。」父親大歎世風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親打蛇隨棍上。

  「好好。」父親一副沒眼看的樣子。

  「做什麼菜呢?」

  「做豬渣好了。」

  母親說:「做咕嚕肉、甜酸魚、雜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親說。

  「我懂就行了,」父親說:「照平時的菜式,弄豐富點。」

  我真弄不懂,為什麼深通外國文化的父母,對牢洋女婿,會得這麼閉關自守,手足

  無措。

  而彼得也是,他問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沒好氣,「你愛穿就穿吧。」

  我們總算挨到晚飯時間。

  父親低著頭,佯裝視若無睹,還是母親,幫彼得布菜。

  彼得很禮貌,賠著笑,「這味薺菜肉絲真難得,豆腐乾末子切得夠細,麻油好香,

  而且是野薺菜吧,味道濃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親的頭微微一抬頭,像是遇上知音,他自喉頭發出「唔」地一聲,氣氛緩和得多。

  母親又說:「試試這黃魚參羹。」

  彼得說:「這羹裡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親忍不住問:「你倒是很知道中國菜。」

  彼得又賠笑(真虧他的):「沒辦法,要娶中國太太。」

  父親一聲「哼」,「會下棋嗎?」

  「不會。」

  父親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虧彼得不會,否則一下手贏了他,更加永不

  超生。

  我忍不住裝一個鬼臉,父親給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問彼得,「聽說你不打算學中文?

  「我沒有時間,」彼得小心翼翼地說:「況且將來囡囡還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們呢,」父親氣結地問:「孩子們也不學中文?

  「我們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實實地說:「如果他們有興趣,就學,我們

  不會教書。」

  父親覺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聽聽,視我們這一半血液無睹。」

  我歎口氣,「就算中國孩子,又有幾個靠中文起家?」

  「你別盡幫他。」

  我不再出聲。

  「結婚,慢慢再說吧,要私奔,隨得你,這洋人光會吃,沒有用。」他站起來走到

  書房去。

  一整個晚上沒有再出來,彼得聊了幾句,也只好告辭。

  私奔?好主意,回來木已成舟。

  母親勸我,「你爹好不生氣。其實你年紀很輕,找對象……唉,人家張敏儀還沒結婚,

  你急什麼?」

  我說:「張敏儀是張敏儀,我是我。我不管,我們今年年底就要結婚,拖無可拖。」

  「什麼?」她吃驚,「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說:「但我已到結婚的時候。」

  「你太固執了,囡囡。」

  「還不是深得父親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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