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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少媚微微冷笑。

  「天天忙上下班,自升級之後,你更加庸俗了。」

  少媚咳嗽一聲,開口道:「我今日回來,是向你說再見。」

  可是香梓明沒聽見,他自斟自飲。「今晚吃什麼?他們說麗晶最近的蠔肥美之極,去訂一張桌子。」

  少媚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

  她不單只要請他吃、請他喝,還要替他訂座,開車送他去。

  她提高聲音。「我要走了。」

  香梓明抬起頭。「走,」他訝異地問。「走到何處去?」

  少媚溫和地答:「回家去,我已決定與你分手。」

  他膛目結舌。「你要離開我?」

  少媚答:「是,我看不出我們有何前途。」

  香梓明站起來,不置信地說:「沒有我,你能生活下去?」

  袁少媚忽然笑了,笑到眼淚都流下來。

  這三年來,她是他的物料供應商,她是他的秘書,她是他的情人,她是他的司機,有空她還客串廚師、工人……他現在卻問她,沒有了他,她如何生活。

  天下還有更好笑的笑話嗎?

  「再見。」少媚站起來去開門。

  他攔住她。「說走就走,你不用收拾?」

  「我並無細軟。」

  「誰來付房租水電?」這真是切身問題。

  「你呀,除非你搬走,否則,誰住這裡,由誰付租,也是很應該的,一個成年人總得養活他自己。」

  香梓明忽然指著她說:「你,你貪慕虛榮!」

  這總是他們的最後控訴。

  袁少媚頭也不回地打開門走。

  她並沒有回家,她暫搬進一間酒店式公寓。

  第二天,照常上班。

  足足一個星期,香梓明沒有音訊,少媚並無因此鬆一口氣,她知道他脾氣。

  他還不大明白真實情況,他以為她不過是鬧意氣,若果馬上求她,她會恃寵生嬌,不,萬萬不可寵壞女人,故此,香梓明按兵不動。

  況且,他手頭還有現款。

  少媚也沒閒著,她忙著結束聯名戶口,不怕人見笑,她並沒有什麼資產,月頭髮薪水,月尾花光,不負債已經很好。

  她找到一層小小公寓房子。

  好友余碧荷說:「買下來比較牢靠點。」

  「沒有錢。」  「我同你一樣年齡,為什麼我的環境比你好得多?」

  少媚牽牽嘴角。「因為你比我聰明。」

  誰說不是,碧荷不單在本市有自置樓宇,在紐約與溫哥華都有投資,且衣著光鮮。

  她曾忠告少媚。「錢用時間、精血賺來,怎麼可以花光,須知人無干日好,花無百日紅。」

  以前只覺碧荷庸俗,揶揄道:「你又不是寡母婆,要那麼多近身錢幹什麼?」

  現在明白了。「原來賢的是她,愚的是我。」少媚喃喃說。

  半個月後,香梓明到處找她,電話打到公司,見她不接,索性找上門來。

  她同他清晰地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他問:「為什麼?」

  老實說,連她也答不上來。

  他從無掩飾過他所有缺點,以前,她樂陶陶地包涵容忍,現在,她只想脫身。

  「你另外有人?」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將來我會成名,我的畫會升值,你的投資會得到回報。」

  少媚苦笑。「算了,我不想再談。」

  「人負擔著,我的畫會值錢!」

  「祝你成功。」

  「你會後侮。」

  少媚站起來。「我要開會,失陪。」

  稍後他又一找她。

  這次,講得比較直接。「我已無生活費用。」

  「我愛莫能助。」

  「你一向好收入。」

  「人總得為自己打算。」

  「那我怎麼辦?」

  「坦白的說,我不關心。」他發呆,悄悄離去。

  這件事被少琪知道,十分擔憂。「他會不會報復?」

  少媚笑了。「那麼愛自己的人,大抵不會。」

  「他會否另外找到戶頭?」

  「並不難,希望這次是千金女,不是白領女。」

  過兩日,畫廊主持人古首文找她。

  是因為香梓明的緣故才認識古首文,可是她反而與古某成為莫逆。

  這個精明的小生意人開口便問:「你們分手了?」

  少媚點點頭。

  古首文歎口氣。「他也該學學獨立了。」

  少媚忽然聽到一句公道話,不由得怔怔的。

  古首文搖著頭。「他還有一批畫在我這裡。」

  「有多少張?」

  「你是知道的,一共十多張。」

  「有無人問津?」

  「一幅也賣不出去,香梓明的作品缺乏神采,少了個人風格,美術這件事,唉,怎麼說呢,玄之又玄,但凡優秀作品,懾人心神,香梓明功力差得遠。」

  少媚不語。

  古首文問:「你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他?」

  「不。」少媚答。

  「可以問是什麼原因嗎?」

  「他的世界狹小,他把所有愛給自己,永不替人著想,這樣的人,即使腰纏萬貫,也相處,我是知難而退。」

  古首文點頭。「這三年也難為了你。」

  少媚微笑。「他穿的吃的都比我好呢!」

  「我親眼目睹:你工作,他睡覺,你煮飯,他來吃,他購物,你結帳,足夠了。」

  少媚說:「我也認為如此。」

  古首文問:「那些畫怎麼辦?」

  「還給他好了,再也與我無關。」

  「我也打算如此,已經擺了一年,再下去,要向他收倉租。」

  藝術品就是這樣,要不是無價寶,要不,一個子兒不值。

  隨後,租約滿了,少媚聽說香梓明搬到離島那種廉租的村屋去住。

  身價真是差好多。

  以後,想必不能穿著意大利名牌白麻紗襯衫,把寶珠莉當水喝了。

  一年之後,少媚發覺銀行多了一筆六位數存款,她感慨萬千,恍如再世為人。

  她並沒有去找新男友,經過這一役,總得清醒過來三思。

  日子過得很舒服,父母嬸嬸都放下心事。

  香梓明的生活很潦倒?不不不,在這個狹小的都會中,消息傳得極快,不久聽說他與一位時裝店老闆娘在一起。

  聽到這個好消息,少媚喜極而泣,她完全自由了。

  至少他再也不會纏住她要錢。

  一日,古首文到她辦公室來。

  一看她神色祥和,便問:「你知道了?」

  「真算好消息是不。」

  古首文皺上眉頭。「現在還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事?」

  「香梓明昨午到我畫廊來。」

  少媚屏息等待下文。

  「我叫他盡快把那批畫領回去,你猜他怎麼說?」

  少媚睜大了雙眼。

  「他說那些畫在他一生最低潮時為著生計逼不得已作出來,受到一個愛虛榮的女子影響,庸俗不堪,他再也不要了。」

  少媚一怔,哈哈大笑。「扔掉?」

  「不,他立了一張字據,把那些傑作全部送給你。」

  少媚張大嘴,啊,他終於報復了。

  那批畫幅幅是一乘七的龐然巨物,抽像派,顏色混濁,看多三分鐘會作噩夢。

  只聽得古首文說:「你若想把這些垃圾丟掉,得花好幾千塊搬運費。」

  半晌少媚問:「肯定是垃圾?」

  古首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說呢?」

  即使在最昏頭昏腦之際,少媚也知道,它們的確是垃圾。

  古首文說:「你打算怎樣處置它們?」

  「我不知道。」

  「將來同科學家做朋友,分手時,他至多送你一條公式,不用頭痛。」

  「我拒收。」

  「算了,少媚,我有兩個辦法:一:燒滅;二:在我畫廊再賣一次。真無人問津,才燒滅。」

  少媚深深歎口氣。

  「不過,這一星期的展期,你得付我兩萬一千元租金。」

  「奸商。」

  「已經打了五折給你,小姐,你別不識好人心。」

  「倘若有人買畫,你抽多少佣金?」

  古首文失笑。「有人買?我看你不會那麼幸運,倘若有,我不抽佣金,利潤百分百屬於你。」

  少媚啼笑皆非。

  畫擺在古氏畫廊裡,下了班,少媚去看過。

  她苦笑。

  三年的感情與收人,竟換來這一批東西。

  她落寞地坐在一個角落沉思。

  忽然聽得高跟鞋格格格響亮的聲音。

  少媚拾起頭。

  她看到一個妝扮艷麗的少婦,穿著火鮮紅套裝,四寸高細跟鞋,姿勢囂張地向她走來。

  這是誰?

  不像是顧客。

  她未語先笑。「是袁少媚小姐?」

  少媚點點頭。

  少婦上上下下打量她。「怎麼像只受驚的小白兔?」

  電光石火間,少媚明白了,她就是那個時裝店老闆娘。

  她來幹什麼?

  少媚警戒起來,回以冷冷目光。

  少婦雙手插在腰上。「不怎麼樣嘛,難怪香梓明要離開你。」

  少媚啼笑皆非。

  真倒楣。

  這是不帶眼識人的報應。

  少婦挑起一角眼眉。「你嫌他窮?可見你比他更窮,我才有資格同藝術家在一起,我家住南灣,有一個光亮寬敞的畫室,雇著三個傭人,他不勞為生活操心,還有,明年我會帶他到巴黎開畫展。」

  少媚忽然笑了。

  香梓明碰到對手了。

  這個女人將會天天懲罰他。

  少婦接著走到畫前,大聲問:「這些,就是他送給你的畫?」

  少媚完全不出聲。

  只要開口,就貶低了身份。

  必須忍耐。

  少婦輕蔑地說:「他待你不薄呀!」

  這時,救星來了。

  古首文的聲音響起。「這位女士,我是畫廊主人,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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