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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以後是不能拍了。

  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十分有一種青燈古佛人「已」老的感覺。但我還是樂觀的,大膽的,半夜春司馬中原的鬼故事,一點也不害怕,很希望有鬼附身,最好是曹雪芹的鬼,讓我寫下了紅樓夢後四十回,那麼即使吐血三升,也還是值得的。做人無聊,只好灑灑狗血。

  紅樓夢裡小紅說……不過是千里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三兩年的光景……各管各去了。

  真的,三年也這樣的過去了,無不散的筵席,臨走前一天晚上,很想哭一場,培養了半日情緒,還喝了很多酒,怎麼樣也哭不出來,有什麼好哭的呢。

  夏綠蒂來送的行,她小姐還是那件雨衣,那個紅包包。我跟她說:「你幹嗎不上來?在樓下窮等?我六點半就醒了。」她訕訕的說:「你或者有男朋友……」我笑:一」個也沒有。」我攤攤手。

  初來的華籍女子老以為到了英國容易交桃花運,三兩個月就可以嫁個爵爺,接了爹娘來享福,那兒有這樣的事情,有人在這裡磨了十年,一間學校轉到另一間,還是沒有結果──什麼結果也沒有,連文憑也磨不到。

  昨夜看「中國近代史四講」,八國聯軍入京──「……則早知聯軍入城,必無可倖免,婦女更慮受辱,因此投並自縊死者,多至不可勝數,其有名老,如大學士徐桐及其全家……」我忽然有種漢奸的感覺。居然在英國三年,跟洋人有說有笑,好不滑稽。當然我很是羅生門一番,解釋我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讀書是讀書,不比某些女子,到唐人餐館,拖了個洋小子,用廣東話教洋小子說:「叉燒飽!叉燒飽!」真是人各有志,雖然連新界去的女侍也看不慣了,問我:「那女的你認識?好不要臉!」然而那女的有她的道理,她的道理比近代史四講充分多矣,那女的說:「上帝造人,無分彼此。」人家把上帝都抬出來了,我還好說啥子東西?只是想想那干「投並自縊死者」,未免太可惜了,這年頭,誰都該像賽金花一般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多讀歷史是沒有好處的。

  初到貴境,看見大英博物館有徽宗的瘦金體,忽然之間很氣,就尖聲的問教授:「哪裡來的?哪裡來的?」教授心平氣和的答:「偷來的,偷來的。」咱們中國人的打簧金錶,不知是哪裡來的。

  後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跟同學吵架,他們說:「你們這些血淋淋的移民。」我毫不考慮的回嘴,「你們這些天殺的法西斯殖民地主義!」

  完了N老師聽見了,溫柔的問我:「占姆有沒有得罪你?他說話很含惡意。」

  我還庇護這該死的同學,說:「沒這回子事,大家鬧著玩,沒事。」

  N教授還頂不放心的樣子。我卻很替他不放心,如果他再不放心一個外國女學生,他還是準備辭職吧。後來他也弄明白了,所以我倆在走廊看見,老遠笑一笑,就算了。

  張太問我在那邊的生活如何,我形容給她聽:「喏!就好像張徹到了一個地方,碰見一百多個倪亦舒,言語無味,面目可僧,很吐血的。」這形容大概很傳神,故此張太笑了。真是很言語無味的一群人,會搓麻將,會得淺白的英語會話,會煮一兩個菜,這是華籍學生。馬來亞人奇多,馬來亞人從不到別的國度去讀書,都賴在英國,正像台灣人都愛上美國一樣。我花了很多精神來同情他們,對我來說,一個中國人如果不看紅樓夢,也不過是亮瞎子,他們有連「臥冰求鯉」的故事也沒聽過的。在宿舍裡我成了一個說故事的人,相信我,這些人的理解力差過航弟。(航弟是我的侄子,五歲,也是我的西施。)

  或者我是不該去的。但是這是黃河的問題:勿到黃河心勿死,到了黃河來勿及。多少有點好處,譬如說我學會了為自己擔心,不為英國人擔心。香港人喜歡悲天憫人,為影評也帶一句「……英國真沒落了!」實在學貫中西,為影評還得帶政治評論的。我很替香港擔心,決不替英國擔心。英國關我啥事,我頭髮又染不黃,皮膚又漂不白,雖然身份證明書上沒有國籍,恐怕死了還是要做中國鬼的,幹嗎要替英國人擔心事?人家罷工管罷工,女皇照樣穿得漂漂亮亮,在網球賽上頒其金盃獎。我很高興我並不是「血淋淋的移民」,我要走就走了……真是無情無義。

  做移民大概是最沒有味道的吧。我老是掛在嘴上,「馬上走,馬上走。」果然馬上走了。在倫敦碰到一家美國移民,老早去了,他們稱自己為「北平人」,國語說得很好,搭訕之餘,那位中年先生對他八歲的小兒子說:「這位阿姨說的是英國英語,好不好聽?」那小兒子只笑。他還會用國語說他自己的名字。英文好也就行了,最可怕是英文不識,中文是文盲,擠在一條唐人街裡,我們每次走到唐人街總有種說不出的可怖可懼、憎恨厭惡,回到宿舍,非得放一大缸熱水,好好的洗刷一番,不足以消除那種羞恥感──頭一次為同胞羞恥,也不過是出發自私,我一向是要面子的人,誰蹋了我的台都不行,我的台是留自己蹋的,非常的哲學。

  最後的晚餐(不是那一個最後的晚餐),夏綠蒂大早來接我,咱們在一點鐘才考完了法律,她四點鐘就來了,陪我說話。她是英國人後輩中之佼佼者,含蓄,有禮,順得人意,說過話不算數,聰明,和善,大智若愚,果斷,爽利,有恨必記,有恩必報。老實說,我認識她三年,始終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可是咱們倆互稱老友記。在這種情況下才可以做真正的老友記。

  夏小姐與我三年來的對白,可簡化如下:

  我:「夏小姐,我老人,我考試會及格嗎?我的稿子怕沒人要,我又找不到男朋友。」

  夏:「誰說的,你看上去比我們都年輕,成績太好了,稿子又那麼受歡迎,男朋友一大把,你要學我,看我,我整個上半輩子就像一個長長的喝茶時間。」

  我:「真的嗎?」

  夏:「真的……」

  我相信她是掩著良心說話,可是她那些可愛的假通通推銷得掉,大家都心安理得。

  我非常的喜歡她。誰娶了她是有福氣的。

  我們那個下午天南地北的說看話,忽然就老實起來,她的作業拿了七十四分,艾蓮的八十九分,我的還沒拿回來,因為N教授一向改卷子特別慢,我說N越來越不像話了,「……他喝酒,抽煙,三個月不來上課,一到課室把考試題目都寫在黑板上寫了等於沒寫,一年教的還沒那麼多,上課蹲在桌子上,說粗口罵技工,我與哈里吵架,哈里過來捏我的脖,!我叫救命,他只是勸哈里:『哈里,我班上已經沒多少人了。』那天我叫他解釋一個問題,他死推沒空,說了半天,後來我看見他在教員室賭沙蟹,真太像一個男人了。」

  夏綠蒂瞪著她那綠綠的眼睛,用其正宗大不列顛的口音問:「真的?」抑揚頓挫。

  「真的!」我肯定的說。

  「但是你一直喜歡他,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弟弟──」

  「跟你弟弟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後來我們真去了晚宴,且叫了計程車去的。

  她忽然坦坦白白的說:「你喜歡紫納梵,是因為他像一隻大大的、很適合抱的玩具熊!」

  「這不對!」我笑說。

  她不響了。當然她是對的,這是夏小姐小滑頭碼子一輩子唯一對我說的真心話。當然她是對的。

  晚餐的時候那只可愛的大玩具熊坐在我們對面桌子。我真沒想到他也會來。哈里坐我旁邊,整個晚上的對白也可以節錄如下:

  「跟我去跳舞?」

  「不去。」

  「去吧,好不好,求求你,求了你三年了。」

  「讓我考慮。」

  「考慮了三年了,要就去,要就不去。」

  「不去!」

  「去吧。」

  對面的女同學:「你太皮厚了,哈里。」

  「血淋淋的地獄!」

  我:「R先生,哈里對我說粗口。」

  R老師轉頭,「他說什麼?」

  我:「他說『血淋淋的地獄』。」

  R老師:「你閉上嘴,哈里。」

  哈里:「不公平,她也罵了我!你們總是幫她,頭一年這人連鍋子都不會擦,她說從來沒有擦過鍋子,R老師幫她擦了一年!」

  R太太白R老師一眼:「在家又不見你這麼勤力!」

  夏小姐笑,大家笑。

  哈里:「去不去?」

  我:「不去!」

  這時候已經五「個」拔蘭地在肚子裡了。

  夏小姐白我一眼說:「這人越喝得多,越精神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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