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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關係。

  小老闆手舞足蹈,興奮得跳來跳去,我一邊工作一邊發呆。中午時分我走到樓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根熟悉的燈柱下等,張望半晌,不見他。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其實心裡是巴不得他不要來。既然想他不來,為什麼又會下樓找他?找不到他,怎麼又有失望?我很悵惘。

  見到他,至少可以把話說清楚。

  我低頭默默往回走,猛不覺橫街有個人踏出來,我險些兒撞在他懷裡,不怪自己冒失,倒惱他不帶眼,我皺著眉頭,壞脾氣的抬起頭來,想好好瞪他一眼。

  誰知視線落在他面孔上,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似的,動彈不得。

  「韻娜。」

  他的聲音很溫柔,但聽在我耳朵裡,卻如針刺,發出銳痛,我腦門嗡嗡作響,看著他,不知回答他還是不回答他。

  我的雙手仍然在口袋中,捲縮成拳頭。

  是他。

  終究叫我遇見他了。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微笑問,「像不認識我的模樣。韻娜,你越來越漂亮了,我老遠就見到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淡地答:「當然我認識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來練習的句子。

  「你回來了?多久之前的事?怎麼不同我聯絡?」他親熱地說:「而且怎麼到這種地區來?」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

  「是嗎,太好了,我現在有間廠在此地,閒時可以一起吃午飯,你說如何?」

  「再聯絡吧,」我說,「此刻我有事要幹,再見。」

  我別轉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穩地走,只有自己知道全身開始顫抖,抖得像秋風中的黃葉。

  到辦公室時眼前金星亂冒,支撐不住,在剛才那五分鐘內,我用盡了全身的精力。

  我掙扎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動彈不得,面孔擱在手臂上,胸中空靈,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處。

  七年了。我同自己說:王韻娜,拿些膽色出來,還怕什麼,噩夢全過去了。

  剛才表現得真好,一絲不差,是該那樣,要對自己有信心,這魔鬼還能怎麼樣?

  我的喉嚨咯咯作響,總算把痰嚥下去。

  「韻娜,一號線,左先生找你。」

  我拿起話筒,「文思,請快來接我,我不舒服,想出來喝杯茶。」我急欲抓住一個浮泡,代價在所不計。

  左文思很快到達我們寫字樓。

  他得到上賓的待遇,小老闆把他當恩客。

  一個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財富,這回我相信了。

  好不容易把曹老闆打發掉,我倆單獨相處。

  隔了很久,我定下神來,文思也恢復自然。

  他開口:「我一向不愛解釋,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說。」

  我搶先道:「可以不說就不要對我說。第一,我口疏,難保不傳出去。第二,訴苦的是你,將來又怪我攻心計,套別人心中話去做渲染。」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來。」我微笑。

  他固執地說:「這話你一定要聽。」

  「說吧。」

  「淑東是我的——」

  「表姐。」我熟練地替他接上去。

  他揚一揚眉,「咦——」

  「如不是表姐,那麼是表姨。」

  「韻娜你——」

  「如不是表姨,那麼是合夥人。」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這個慣性的小動作的,只在心情好的時候才這麼做,這時候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輪到我驚奇,「那麼是誰?」

  「她是我親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東。」

  「開玩笑。」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是真的,小楊,曹老闆……」

  「真的?」我張大嘴,笑出來,「你這樣子對待你大姐?你找死?」

  文思面孔上閃出一絲抑鬱,「我與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我不出聲,但心中不知不覺放下一塊大石。

  「我不想多說,我只是怕你誤會她是我的情人,我們兩人的態度的確有點噯昧。」

  我說:「如果不是太大的分歧,姊弟倆,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他有難言之隱,面孔微微轉向另一邊。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立刻說:「真沒想到,是我一腦子髒思想,我幾乎因怕麻煩而失去一個朋友。」

  他馬上露出笑容,「所以,我知道你最沒膽子,最容易退縮,所以我非說不可。」

  「謝謝你向我解釋。」我衷心地說。

  「韻娜,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在你身上,對我來說,追求異性乃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並沒有力氣從頭再來,請你體諒這個。」他嘴角有一絲調皮。

  我搖頭微笑:「何需你費神,相信有女子會追上門來。」

  他笑,站起來說:「我有一個約會要去一次,五點鐘接你。」

  「文思,」我說,「下班我要回家吃飯。」

  「可是,你同父母同住。」

  「正是,」我說:「怎麼,你怕?不想來?」

  他一怔,「我沒有心理準備。」

  我解嘲地想:新朋友就是這點煩惱,互相試探著,錯了一著,忙不迭往回縮,又得進行別的花樣。太勇了,對方嚇一跳。太過保守,對方又覺沒反應。

  而我與文思兩人尤其難,太過敏感。

  真的,理想的伴侶要補足對方的缺點,而不是互犯一個缺點。

  我立刻覺得也許要適可而止。

  需要大力鼓勵的感情決不是真感情,我們將長遠留在朋友階段。因為文思並沒有熱烈反應,我立刻覺得自己過了火位,後悔不已。

  當日姬娜來找我,拚命安慰我。

  「你要求太高,一般人有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很高興。況且她只是他的姐姐,又不妨礙什麼,很多人兄弟姐妹形同虛設,老死不相往來。」

  我說:「我與他之間,沒有男女應有的磁力感。」

  「你瞧你,又來了。」姬娜笑,「嘖嘖嘖,二十六歲,含蓄點好。」

  「我非常喜歡他,但這是有分別的。」我說。

  「走走吧,走走總不壞,」姬娜說,「你還有資格暫時不論婚嫁。」

  我蒼白地笑,「還有,我終於見到他了。」

  姬娜靜默了一會,然後問:「滕海圻?」

  我點點頭。

  她壓低聲音,「怎麼,在哪裡碰到的?」

  「銜上。」

  「你表現如何?有沒有失措?」她急急地問。

  「沒有。」

  「他態度如何?有沒有凶神惡煞模樣?」姬娜很緊張。

  「他?他憑什麼凶?」

  「韻娜,到底是你——」

  這時候母親推門進來,姬娜立刻住嘴,我們兩人過分警惕地看牢母親。

  「你們兩個人,嘀嘀咕咕在說什麼?」媽媽問,「永遠像小孩子。」

  我不理她,往床上一躺,面孔朝裡,用枕頭壓住面孔。

  「韻娜,有人找你——」

  我搶著說:「我不聽電話。」

  「不是電話,人已經上門了,在客廳等著呢,你約了人家來吃飯也不同我說一聲,現在只好叫客人扒白飯。」母親聲音帶無限喜悅。

  我掀掉枕頭「霍」地坐起來,「左文思。」好不詫異。

  「是的,是左先生。」母親笑,「快出來招呼客人。」她轉頭走。

  我與姬娜面面相覷,真沒有想到左文思會神出鬼沒。

  我定下神來,掠掠頭髮,收拾起情緒,「來,」我跟姬娜說,「我們去歡迎左文思。」

  文思永遠彬彬有禮,一見到我們,立刻站起來,很熱烈地說:「美麗的姬娜也在?我早應當猜到,你們是表姐妹。」一邊騰出身邊的空位讓座。

  母親眉開眼笑地說:「左先生買了那麼多水果來,一個月都吃不完。」

  我與姬娜向母親指的方向看去,見玻璃幾上堆著梨子蘋果蜜瓜葡萄,真的,吃一個月都吃不掉。

  我心情再沉重都笑出來,「這是幹什麼?開士多?多來幾次,咱們吃用不愁。」

  文思也笑,到底是個有事業的人,私底下再靦腆,一見到人,還是落落大方,左看右看,都是個拿得出來的好青年,難怪母親要開心。

  姬娜很有交際手腕,立刻坐下與文思傾談,說及他廠裡的事,好叫母親聽著,有些分數。

  我便幫著菲傭開飯,幸而父親今日不在家,少兩隻眼睛盯住文思看。我真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勇氣邀請他來,又不知他哪兒來的勇氣,居然赴約,不過心裡卻有股滿足。

  趁母親不在意,我問他:「不是說沒心理準備?」

  他想一想說:「這次不來,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你已經先走一步,我不跟上來,太沒意思。」

  文思對拉雜成軍的菜式,讚不絕口。家裡很少這麼熱鬧,姬娜牌話盒子裡出來的資料又新鮮又好笑,鬧哄哄的,恐怕媽媽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氣氛。

  文思約八點多告辭,又是忙工作。

  母親候他一出門,坐下來便誇獎他,「真是斯文有禮,而且長得也好,還有自己事業,韻娜,有這樣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訴我?」

  姬娜抿著嘴笑。

  我說:「不是以第一時間告訴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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